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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载:中国仕途权谋第一书:《流血的仕途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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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12-23 14:42:23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第一章
一个普通青年的觉醒



1、平庸有罪
公元前254年,李斯第一次登上了中国历史的大舞台。
李斯此时的角色,只不过是扮演一名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务员,在楚国上蔡郡里做看守粮仓的小文书,饱食终日,无所事事,浑浑噩噩,不知老之将至。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在上班时间溜号,牵着自家养的一条黄色的土狗,带着年幼的两个儿子,出上蔡东门,到野外追逐狡兔。
上蔡郡是一座小城。李斯生于斯,长于斯,并一直认为自己将和自己的祖父、父亲一样,死于斯,葬于斯。外面的世界,对他来说并没有清晰的概念。李斯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,房子不大,但已足够居住,薪俸不高,但尚算衣食无忧。老实说,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是蛮好的一件事情。在投胎人世的时候,阎王爷如果也肯给你这样一份合同,我相信,十个人里头有七八个都会毫不犹豫地签字画押的。不知不觉间,青春年华在悠闲缓慢的生活中渐渐逝去,意志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悄悄消磨。总之,在此时的李斯同学的身上,没有任何迹象表明,他将在未来的二十多年里,占据在中国历史舞台的中央,扮演着显赫的男二号,享受着最好的灯光和机位,拥有着最多的特写和对白。
然而,一件偶然而有趣的事情发生了,就是这件小事,改变了李斯的一生,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。
李斯多少有些洁癖,几乎从不在吏舍的公共厕所内方便。这天,他忽然内急,忍,强忍,再忍,继续忍,忍了又忍,直到不敢再忍,只得捧着肚子,弯腰夹腿,直奔吏舍厕而去。厕所里的几只老鼠正不无哀怨地吃着粪便,见有人来,吓得惊惶逃窜。
有些人上厕所只是为了清空肚腹,有些人却可以在清空肚腹之余,还能悟出来一番道理。这不,李斯在畅快淋漓地解决了内急问题之后,一边系着裤带往回走,一边悲叹起厕所里那几只惊恐的老鼠来:它们“食不洁,近人犬,数惊恐之”。推此及彼,自己所管粮仓里的老鼠,却可以“食积粟,居大庑之下,不见人犬之忧。”同样都是老鼠,差距咋就这么大呢?
李斯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,他决定将厕鼠和仓鼠的贫富差距作为一个课题来研究。为此,他作了一个实验。实验很简单:他把仓鼠抓住,关在厕所里,再把厕鼠抓住,关在粮仓里。三天之后,他来检查实验成果。结果如下:曾经的仓鼠现在也开始“食不絜,近人犬,数惊恐之”,曾经的厕鼠现在则“食积粟,居大庑之下,不见人犬之忧。”
此情此景,李斯不由百感交集,说出了他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第一句台词:“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,在所自处耳!”
通过这次实验,李斯明白了一个道理:“鼠在所居,人固择地。”他开始反省自己迄今为止的一生。我是谁?我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?我活了二十多年,都活了些什么?看看自己身边,尽多是庸庸碌碌之徒。难道我也要和他们一样,朝生暮死,无声无息?一想到此,李斯浑身泛起一阵神圣的战栗。他趴在地上,一阵干呕。
大丈夫于人世间,有两个问题必须问问自己:活着时怎样站着?死去时怎样躺着?留在上蔡郡,他将注定一事无成。他将被胡乱埋葬在某个乱坟堆里,他的名字只会被他的儿女们偶尔提起,而等到他的儿女们也死去了,他的肉体也早已在棺椁里腐朽烂透,他的名字也将不会被世间的任何一个人所记起。到那时,上天入地,也找不到半点李斯曾存在过的痕迹。
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!
一股熊熊的野心之火燃烧在李斯死寂了二十余年的心中。他感觉到,名利的野兽正在他的体内苏醒,并向他发号施令。而他,也将乐意遵从。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于是,李斯作出了一个决定:离开偏僻贫瘠的上蔡郡,到能让他建功立业、名垂青史的地方去。
果断和决绝是李斯一贯的作风。他在同事们的一片惋惜声中,辞去了为众多乡亲羡慕的公务员一职。他要到兰陵去,他听人说过,兰陵有当代的一位圣人——荀卿荀老夫子。他要去投奔他,学习帝王之术。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”他的头脑和智慧,便是他仗以扬名立万的武器。
李斯辞完职之后,才将他的决定告诉了他那可怜的妻子。可怜的妻子吓坏了,然而丈夫的意愿又怎能违背?她一边为丈夫收拾包袱,一边流着眼泪。年幼的两个儿子问阿妈你在做什么。她说道,阿父要出远门去了,要很久才能回来。妻子将收拾好的包袱递到李斯手里,小声问道:“万一事情不成呢?”
李斯歉疚地望着妻子,道:“无论如何,我一定要去试一试,就算我不能证明我可以,那也要证明我不可以。”
李斯摸了摸儿子的脑袋,以为告别。最小的儿子刚学会说话不久,他仰望着自己的父亲,脆声说道:“阿父,等你回来了,我们再到城外逮兔子去。”
李斯眼眶一热。他不许自己犹豫,背上包袱,夺门而去。


2万世师表
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李斯,心里忐忑不安。妻子为他新做的草鞋在崎岖坎坷的道路上留下浅浅的脚印,他正在一步步离开娇妻和稚子,一步步离开故里和亲朋。他已无法回头。这是一次冒险,这是一次赌博。
涉过了三千道水,问过了十万回路,李斯日夜兼程,终于在大半个月之后,到了兰陵。进城之前,他就着溪水洗了一把脸,只见水中的人儿,皮肤憔悴,满眼红丝,面容平静,无悲无喜。
兰陵的繁华富丽,远非上蔡郡所能比拟。马可波罗惊羡于我中华天朝的锦绣河山和风流人物时的心情,想来也只不过和此时的李斯差相仿佛。李斯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,和前后左右那些衣冠华丽、外貌潇洒的兰陵市民比较起来,他是那么的寒酸和不起眼。然而,每当有人对他这个乡下人投来惊异的一瞥时,李斯都会强硬地以目光和他们对视,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道:“这些人也不过尔尔,只如粮仓里的老鼠,寄生在一个好地方而已。倘把他们置于茅厕之中,也就是食不洁的厕鼠罢了。”如此一想,李斯的头颅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骄傲地昂了起来。
李斯找人打听荀卿的住处。那荀卿乃是一代学术宗师,全兰陵城的荣耀,问谁谁知道。有几个好心人见李斯是从外地来的,还硬是把他一直领到荀卿的家门口,弄得李斯非常不好意思。
这个时候,荀卿已经从兰陵令的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,专一心思,著述育人。他和孔子一样,自行束修以上,吾未尝无诲焉。是以,尽管囊中羞涩的李斯交纳的学费少得可怜,荀卿依然将他收为弟子。李斯温暖地感受到了,什么是真正的万世师表。
跟随荀卿学习的弟子,虽然不及孔子门下的三千之数,但千八百人还是有的。为了保证教学质量,荀卿将这些弟子按知识水平分成不同的等级,类似于今天的中专、本科、硕士、博士。李斯安顿好了之后,荀卿对他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,看看到底将他分到哪个等级。然而,李斯并不是一个考试型的学生,出来的成绩甚是糟糕。尽管他那一手妙绝人寰的小篆书法看得荀卿三月不知肉味,但是荀卿还是将李斯分到了最低级别的中专班。
至此,李斯遇到了他出门远行以来的第一次挫折。
其实,论智慧和武功呢,李斯一直都比荀卿的那些门下弟子们高那么一点点,无奈一次考试考砸了,便沦落到最受歧视的中专班去了。更要命的是,由于荀卿先生的精力所限,中专班的任课老师并不是荀卿先生本人,而是他带的那几个博士生。博士生懂个啥啊!
李斯灰心丧气,几次想回上蔡郡拉倒。然而,他觉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,实在太没有志气。他酝酿着滔天的怒火,寻觅着泛滥的发泄。
这一天,机会来了,荀卿先生开大课,所有的弟子聚集一堂,聆听教诲。
我们不妨大胆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:一个大院子,黑压压地坐满了人,阳光在头顶明媚着。为了让荀卿先生的话传遍院子的每个角落,弟子们早提前把树上的知了捉了个干净,屋檐上的鸟窝也给捅了,偌大的院子,像一台被按过静音键的万丈彩电,阒然无声。
荀卿先生清清喉咙,登台开讲道:“人之初,性本恶。”话音甫落,一人长身而起,朗声接道:“人之初,性本善。”荀卿先生循声望去,哦,原来是那个小篆写得极好的李斯。
荀卿先生又道:“先有鸡。”
李斯道:“先有蛋。”
荀卿先生道:“青,取之于蓝,而青于蓝;冰,水为之,而寒于水。”
李斯道:“青,取之于蓝,而蓝不及蓝;冰,水为之,而温不如水。
遇上这么位抬杠的,课是没法上了,荀卿先生冷哼一声,拂袖而去。李斯则浑身上下被一种复仇的快感包围,他克制住不让自己仰天狂笑。他挑衅地看着身边的同学,往宿舍走去。包袱早已收好,妻子和幼儿正在故乡上蔡倚门而盼。
荀卿先生不愧是伟大的教育家,被李斯当庭顶撞之后,气很快就消了。在李斯身上,他看到了其他学生所不具备的独立思考的可贵品质。他深知,只会人云亦云的人,注定一辈子没有出息。他追上李斯,两人在和平而友好的气氛下进行了一番长谈。荀卿大悦,当即拍板将李斯升入博士班。所谓一逢风雨便化龙,李斯在荀卿的悉心教导下,学业大进,才华尽显。很快,其文章、经术、谋略、辩论,在荀卿门下已是无人能及。荀卿叹道:日后能继承我衣钵的,当为李斯也。
话休絮烦,且不表李斯在饕餮精神食粮的同时,物质食粮却时常断档,不表李斯在孤独的异乡对妻子儿女的思念,也不表看见别的同学饮酒嫖妓时李斯心中的愤怒和失落,只表光阴似箭,一晃四年。李斯自度学业已经大成,足堪游说诸侯、定国安邦,便向荀卿辞行。荀卿挽留他留校任教,李斯婉言谢绝。做学问岂是他的志向所在。
李斯到宿舍收拾好包袱,哼着小曲,心情雀跃而狂野。他正准备出门,却从门外进来了一个陌生人。李斯好奇地打量了陌生人一眼,而就是这一眼,让他下定决心在荀卿门下又多待了三年。那么,这个陌生人是谁呢?他身上又有着怎样的魔力?


3、一生之敌
必须承认,有些人一望而知即为非凡人物。李斯仅仅打量了陌生人一眼,便断定他是自己今生遇见的第二个注定不朽的重要人物。第一个自然是他的老师荀卿。陌生人衣冠华丽,俊美优雅,提着贵重的皮箱,看样子像是刚来报到的新生。李斯作为一个老生,对这位新生却丝毫也不敢轻视。他知道,若小觑了此人,只会是他自己的损失。
李斯的第六感告诉他,眼前此人必将是自己一生的劲敌。
陌生人注意到李斯,也是眼前一亮。“韩非,韩非的韩,韩非的非。”陌生人自我介绍道。他说话有些口吃,因此,说了这么短短的几个字,已是费了他不少力气。
李斯哪里有心情在乎这些肉体上的细微缺陷。他已完全为这个年轻人的名字所震惊。他把自己的脑袋伸进自己的肚子里,在里头一阵狂喊:“我没看错人。天啦,韩非!他就是韩非!”
李斯近乎癫狂的兴奋,不是没有来由的。韩非,韩国公子,弱冠之年便已才高四海、名动天下。崇拜英雄是人类的本能需要,韩非,便是为当时无数读书人崇拜的英雄。李斯万万没有想到,自己居然能有幸和传说中的韩非同窗读书。因此,一时的失态也在情理之中。两人坐下摆了会儿龙门阵,均有相见恨晚之意。韩非想不到的是,在兰陵这么个小地方,除了荀卿先生之外,居然还有李斯这么一位智慧之人。李斯想到的却是,韩非我不如也,我将从而游之,从而学之,从而过之。李斯撂下包袱,不走了。
韩非的到来,在荀卿的弟子中间引发了不小的轰动。韩非所到之处,总会被狂热的同学们包围,向他提些五花八门的问题。韩非为人口吃,每由李斯代答。李斯虽为代答,却总能暗合韩非的心意。很快,李斯和韩非便成为一对死党。两人居则同室,出则同车,亲密之态,不逊于新婚的夫妻。纵观中国五千年的历史,像李斯和韩非这样令后人心潮澎湃的两个男人的相遇实不多见。究其原因,一是要相遇的两个人都是超重量级人物,而且吨位相当,二是要足够年轻,至少不能太老,人一老,便会固执或傲慢得令人生厌。三是要在一起的时间够长,一夜情什么的都不能算。四是要互相影响,彼此促益。五是两人分开后均能在境界上较前有一提升。想来想去,大概也只有唐朝那两个半人半神的诗人——李白和杜甫了。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相逢,缘分啊。与此相比,一男一女的相遇则等而下之了许多。即便是才子佳人遇见,那又如何?大家见面了,做爱了,爽的只能是自己,就算拍成A片流传后世,后人想到你们来,最多也就是性欲高涨,断然不会心魄摇荡,只悔生之晚也,不得从游请益。所以说,境界有差距。扯远了,打住。坚决打住。
看见李斯和韩非如此相得,最高兴的莫过于荀卿老先生了。他苍老的心灵如同秋日的田野,沉浸在丰收的金黄之中。他不无自豪地在孔子画像前祝曰:吾道之光,吾道之倡,又岂在门人之寡众?视韩非李斯二人,较圣门七十二贤人孰如?
回到李斯,他在韩非身上学到的知识不会比他从荀卿身上学到的少。韩非以他独特的贵族视角和超凡的天才,将李斯领入了一片全新的天地。韩非带来的珍贵典籍、对国际形势的分析判断、对历朝得失的深入见解,都使李斯受益匪浅。李斯像一块贪婪而高效的海绵,能迅速把他所接触到的知识吸干消化。日后,李斯回忆起这段美好的求学岁月时,这样评价他和韩非的关系:不遇李斯,韩非不失为韩非,不遇韩非,李斯不得为李斯。这话多少有些谦虚。我愿意做这样一个比喻,即把李斯和韩非比拟成两个生产知识的国家。韩非国通过“口吃牌火车”向李斯国倾销了大量的知识产品,李斯国却也通过“抬杠号货轮”向韩非国反倾销了大量的知识产品。除了荀卿国之外,韩非国和李斯国互为最大的“知识贸易伙伴”。只不过最终结算下来,韩非国是贸易顺差国,李斯国是贸易逆差国。当时就是这样。
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过了三年,名利的野兽在李斯的体内再度苏醒,他感觉到时机已经成熟,得时无怠,利在急行。他要离开兰陵了。这次,荀卿老先生没再挽留,他知道,此时的李斯不再是七年前的那个李斯,也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李斯。此时的李斯,心如满月弓,志似穿云箭,他在向往着天下,而天下也在等待着他。荀卿老先生只是问道:“汝欲何往?”
李斯对未来的行止早已成竹在胸,当即慷慨言道:“斯闻今万乘方争时,游者主事。今秦王欲吞天下,称帝而治,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。故斯将西说秦王矣。
荀卿老先生又问:“汝为楚人,何不事楚?”
李斯道:“楚不能用子,而况斯乎?”这话勾起了荀卿的伤心往事。荀卿长叹一声,闭上双眼,不再说话。李斯给荀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,去了。
李斯为什么要去秦国呢?当时,六国皆弱,秦国独强。六国皆弱,但还不至于弱得没有一点翻本的机会,秦国独强,但也没有强到敢拍胸脯叫嚣以一挑六。一般人的想法通常是,宁为鸡头,不为牛尾。六国弱,好啊,正要用人,这一去,还不弄个部级干部当当。秦国强,能人也多啊,位子却是有限的,一去,顶多也就做个处级干部。去六国,就这么定了。李斯可不这么想。他不做鸡头,也不为牛尾,他像斗牛士手中的宝剑,带着锋利的寒光,直奔牛头而去。他要证明,在弱者中间,他是强者,在强者中间,他是更强者。在他身上,不存在嫉妒这种低劣的情感。当他初见到光芒如太阳的韩非时,心中并无妒忌,有的却是战而胜之的勇气和自傲。我喜欢李斯这一点。熊的沉默比狗的吠叫更为可怕,也更值得尊敬。
纽约人吹嘘自己的城市有多牛的时候,通常会说:You can make it here,you can make it anywhere(你在这里做到了,在一切地方就都能做到).那时的咸阳,就如同今日的纽约。所以,我们好胜而骄傲的李斯同学要去咸阳。
李斯再来告别和他朝夕相处三年的兄弟韩非。哥俩个年纪差不多,性情也相近,自然可以说些不足为荀卿道的知心话。李斯痛饮一杯酒,道:“诟莫大于卑贱,而悲莫甚于穷困。久处卑贱之位,困苦之地,非世而恶利,自讬于无为,此非士之情也。”其言也悲,其情也痛,其耻也深,其志也烈。韩非贵为韩国公子,对卑贱和贫困自然没有李斯这样深切的体会。他本来想邀李斯和自己共赴韩国,但见李斯去咸阳的意愿甚坚,也不便多说。韩非倾囊,得十数金,悉数相赠李斯。李斯也不推辞,坦然受之。韩非歌一曲:“子欲西入秦,吾将东归韩,子勿为秦相,吾不为韩将,子攻兮吾守,兄弟两相伤。千般相见好,莫逢在沙场。”韩非唱歌倒不口吃,听得李斯也是好一阵感伤。两人洒泪而别。
李斯顺路回了一趟阔别七年之久的家乡,一家人恍如隔世,相见无言,只是抱头痛哭。儿子们见到李斯,一时间还不太习惯,显得很是生分。倒是那条黄狗还在,一见李斯,便摇头晃脑,兴奋得不得了。李斯带着儿子,牵着黄狗,出上蔡东门,到野外追逐狡兔,重温往日的温馨记忆。这样一来,两个儿子才又和李斯熟稔起来。然而,李斯却又要再度远行了。他要去咸阳,一个遥远而伟大的都城。在那里,住着一个名叫吕不韦的相国,还有一个名叫嬴异人的秦王。
不着边际地写了这么多,接下来终于轮到了正题。且看李斯如何在咸阳为自己的仕途打拼奋战,如何超越众多的高官显爵,以布衣之身,位极人臣。我说的这个极,是最高意义上的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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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仕途权谋第一书:《流血的仕途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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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谁的咸阳?

1、酒馆怪客
公元前247年,十月的咸阳,刚下过一场大雨,一雨成冬,寒气逼人。在一家廉价酒馆内,有一个男子正拿着一只筷子,蘸着杯中酒,在面前的桌子上写划着什么,口中念念有词。但见这人体态肥厚,衣衫甚是体面,一双长眉下,两只小眼睛放着迷离之光,扁而塌的鼻子,使整个人看上去猥琐平庸。莫非这人就是传说中的李斯?这形象,用两千多年后的东北话来讲,也未免太科趁了吧。我不相信李斯就是这副尊容,且让我唤一声,看看他答不答应。于是我吼道:“李斯。”还好,那人没有答应。然而,南边靠窗的角落里却响起一个声音:“李斯在此,是谁唤我?”我赶紧朝李斯走去,只见他身高八尺有半,狼目鹰鼻,颧骨高耸,天方地圆,虽不及韩非的俊雅风流,但也算是一副英气逼人的好相貌。
李斯对我说道:“阁下如此玉树临风,实为李斯生平仅见,不知有何指教?”
我道:“某正在写阁下的传记,不知阁下可否得闲,某有诸多疑问,有待阁下拨云见日。”
李斯大怒,道:“男儿当持三尺剑,立不世功。即便偶操刀笔,也当写自家的传记。替别人写传记,你羞也不羞?”
我道:“不羞,就不羞。”
李斯更怒,向我扬起水缸大的拳头,道:“滚。”
我回到家,在刚开了个头的李斯传记上如此写到:“李斯其人,一贯旗帜鲜明地反对别人替他写传记。”
李斯朝我发了一通火之后,前面提到的那个体态肥厚的人过来好心地安慰他。这人自报家门,郑国是也。又问李斯姓名。李斯有些懒得理会郑国,便信口胡诌了一个名字,道:“姓姜,名尚。”
郑国打个哈哈,道:“姜尚姜太公,开周朝八百年江山的第一名相。兄台与前朝圣人同名,好,好啊。”
李斯心里郁闷,而且也暗怪郑国的唐突打扰,也不接话茬,只是喝着闷酒。
郑国眼神一动,又道:“郑某不才,却也知道姜尚并非兄台真名。郑某略通算术,兄台这随口编造的一个化名,据郑某看来,却也无意间泄露出兄台此刻的满腹心事啊。”
李斯来了兴致,他倒要看看郑国如何忽悠,便道:“请兄台赐教。”
郑国道:“欲润喉,却无酒。”
李斯会其意,替郑国满斟一杯酒。
郑国又道:“有酒无菜,不如无有。”
李斯一拍桌子,道:“掌柜的,上菜。”
酒菜齐备,郑国这才悠悠说道:“渭水之滨,姜尚垂袖,名为钓鱼,意在兴周。君亦姜尚,囿困咸阳,直钩虽下,鱼儿不上。”
李斯闻言大惊,难道眼前这人真能看穿自己的心思,又或者他只是歪打正着?于是强笑道:“咸阳乏水,何鱼可钓?”
郑国怪异地看着李斯,道:“兄台又何必明知故问?兄台要钓的,不是逍遥游弋的水中鱼,而是独揽秦政的相国吕。”
相国吕,即是封爵文信侯,被新登基的秦王嬴政尊称为“仲父”的秦相吕不韦。李斯到咸阳,的确是想投靠吕不韦的。李斯见郑国已把话全给挑明了,知道也无须再掩饰,便道:“阁下果然高人。实不相瞒,在下姓李名斯,楚国上蔡郡人氏。今学已成,度楚王不足事,而六国皆弱,无可为建功者,故西入秦,欲说秦王。今秦王嬴政初即王位,又兼年幼,故国事皆决于相国吕不韦。然而,侯门深似海,李斯来咸阳已三月有余,却不得相府之门而入。想我李斯满腹才学,论辩术纵横,不输苏秦张仪,论富国强兵,足比商君吴起。天生我才而不可用,为之奈何?”说完,慨然长叹,满面皆是抑郁不平之色。


2、计划不如变化快
三个月前,李斯刚到咸阳的时候,尚是炎热的夏日,穿件单衣也会汗流不止。李斯也是点子太背,他到咸阳的第二天,当时在位的秦庄襄王嬴异人便一命呜呼,新继位的秦王是嬴异人的长子——年仅十三岁的嬴政。秦庄襄王之死,颇有些蹊跷,他一向身体强壮,夜御八女之后,第二天还能精神抖擞地临朝听政,然而说死也就死了。一时间,有关庄襄王乃是被人阴谋杀害的谣言传遍了整个咸阳城。正所谓计划没有变化快,在李斯看来,死一个秦王没什么,重要的是,他的整个仕途规划却因为这起突发事件而被全盘打乱,只能推倒重来。
李斯见秦庄襄王已死,嬴政新立,秦国格局尚未稳定,决定先观望一阵子再说。在那时,每一个国王的死去,对他的国家而言,都是一场或大或小的危机,朝廷中的各大派系势力必然会借这个辞旧主迎新君之机,或明或暗地进行较量角力,以争取在权力的蛋糕上占据更大的份额。原本占小块的想要大块,原本占大块的想要更大块。当权力蛋糕的再分配达到纳什均衡,政局才会再度趋向稳定。
处于观望状态的李斯同学,一天也没闲着,他的足迹遍布咸阳的大街小巷,他的腿勤,嘴更勤,见人就侃,逢人便聊,打听宫里宫外,朝上朝下。咸阳作为秦国的都城,政治气氛是浓厚的。咸阳市民们侃起朝政来,个个都不带停。李斯是个优秀的聆听者,又是外乡人,因此每个咸阳市民看到他,国王脚下讨生活的优越感便油然而生,于是乎便如同吃了大力丸似的,侃力十足。李斯心里清楚,这种道听途说来的东西,就跟人体一样,70%是水份。关键是你要找出那70%的水份,并把它从耳朵里排出去。而这一点,正是李斯的强项。
李斯整天早出晚归,空着耳朵出去,满着耳朵回来,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的时间。这时,李斯的举动引起了秦国便衣的注意,怀疑他是六国派遣过来的间谍,正准备把李斯缉拿归案时,李斯却忽然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了。
原来,李斯看看情报收集得已足够详细,便把自己关在逆旅的房间之内,三天不出房门,根据手头掌握的情报,开始重新制定起自己的仕途生涯规划。
李斯同学的仕途规划是典型的暴富心态,要一口吃个大胖子,恨不能今天见到秦王,明天便作宰相。像这种梦想一夜之间便位极人臣的心态,在论资排辈的今天是断然行不通的,但在古代,尤其是乱世,还是不乏成功的先例。况且,以李斯的智慧和天赋,睥睨天下,心雄万夫,不立非常之志,焉为非常之人!
闷热的天气使持续的思考变得更加艰苦。李斯全身赤裸,背着双手,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遛弯,几乎是不眠不休,从他身体滑落的汗水,在泥地上画出圆形的水迹,干了又湿,湿了又干。李斯知道,一个完美的仕途规划是多么重要,他必须考虑到所有的有利和不利因素。这短短的三天,将决定他未来长长的三十年,能不慎重?


3、哪里爬起,哪里跌倒。
三天之后,李斯打开房门,晃晃悠悠地走上逆旅的屋顶,以目光包容着秦国宏伟的都城。正是清晨时分,天际有寥寥残星,万丈朝霞,火红的阳光,洒在李斯消瘦的脸庞。李斯强睁着疲倦的双眼,勉强将身躯站稳,向着刚从梦中醒来的咸阳城作以下豪语:
“我,李斯,李——斯,天慷慨生我,地慈悲养我。天地于我,即有所爱,必有所怀。吾闻诸古人,天下有粟,贤者食之,天下有民,贤者牧之。吾见于今日,天下之粟,待贤者食,天下之民,待贤者牧。此天赐之时,地遣之机。李斯当仁而不敢让也。
物有高低,人分贵贱。其遇或异,其性不移。相国吕不韦,昔为阳翟大贾,贱人也,往来贩贱卖贵,家累千金,士大夫耻之。为贾者,如飞蝇逐臭,惟利是图,只见一日之得失,不晓百年之祸福。今窃据相国之位,吾知其必不得长久。虽如此,吾将往投之,且秦国之事,皆决于吕氏之府,秦国之政,皆出于吕氏之门,进身之阶,舍此无它。忍小辱而就大谋,吾将往也。
吕氏门下三千食客,皆行尸走肉,何足道哉。李斯一至,必如秋风横扫,烈焰销冰,尽废彼等,惟我独尊。吕不韦,砧上之肉也,取之易如反掌,略动唇舌,便可使之俯首帖耳,而我之所求,将莫不如意。
出仕不为相国,此生虚度。相国之位,且暂寄吕氏,吾欲夺之,只在旦夕之间也。
我,李斯,李——斯,人将称颂我的名,一如我此刻称颂我的名。人将敬我,畏我,国将顺我,从我。如此男儿,方可笑傲于苍生,方可无愧于天地。
如是我所思,如是我将行。”
三天不食不睡的李斯,早已是虚弱不堪,说了这一大通话后,再也没有半点力气,只觉天旋地转,眼前发黑,两腿一软,晕厥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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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仕途权谋第一书:《流血的仕途》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作者:曹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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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愤怒的拳头
关于李斯从屋顶摔落到地上的姿势,到底是平沙落雁式还是阳关三叠式,连李斯自己也不知道,今日自然更加无从查考。然而,这一摔摔得不善却是可以肯定的。当李斯醒过来时,一时间很是恍惚,浑身的骨头仿佛断开,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。良久,一片白茫茫中才开始出现可以辨认的事物。他认出那个凑得最近的脑袋,那是逆旅的老板,正一脸悲悯地望着他,在老板的身后,是满满一屋子的人,大家都是冲他来的。
老板见李斯醒了,终于松了口气,开店做生意的,可不希望有客人死在自己店里。老板回头对看热闹的看客们说道:“都回去吧。没事了。”没人肯走,围得更紧了。他们都满心期待着李斯能说点临终遗言什么的。
老板对李斯道:“你可把我们吓坏了,还以为你死了。”
李斯翕动着苍白的嘴唇,微弱地说道:“饿。”
老板弄来一碗羹,喂李斯吃完。李斯无力道谢,倒头就睡。围观的人觉得李斯演的这出床上戏很不好看,尽是睡了吃,吃了睡,殊无刺激,于是失望地散去。房间里又剩下李斯一个人,蜷缩在被窝里,离家两千多里。他只身在咸阳,第一次梦见家乡。意志坚强如李斯者,在伤痛无助的时候,也难免脆弱,也盼望有怀抱可以依靠。在梦里,他的眼泪流成河流,承载着带他回家的小舟。
李斯足足睡了一天一夜,起来的时候,精神饱满,不可战胜的神情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脸上。身体虽然还是疼痛不已,他却不想再等了,他已急不可待要去征服那个征服了秦国的人。况且,他依靠的不是他的身体,而是他的野心,他的智慧。今天将是他的大日子,他一咬牙,置办了一桌昂贵的酒席,纵容自己大吃大喝了一顿,算是提前的奖励。
李斯信心爆棚地来到相国府。他此时的想法很是天真,以为凭自己的才能,一到相府,定会立即被相国吕不韦惊为天人,奉为上宾。等他到得相国府门前,心里还是不免一咯噔。相国府院墙高达五丈有余,大门洞开,其深不可测。高大威猛的执戟武士站成两排,大门宽阔,可容两排马车并驶。李斯故做轻松地对自己说道:“挺气派的嘛。”而他的声音,控制得刚好能让那些武士听到。
李斯做出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,迈步便往相府里闯,却被武士厉声喝住:“什么人?”李斯只得站住,昂声道:“楚国李斯,求见相国。”武士凶横地瞪着他,叱道:“好不懂规矩。相国是你想见就能见的?”
李斯不解地问道:“什么规矩?”
武士看李斯怎么也不像个得罪不起的人物,于是也懒得和他罗嗦。“滚!”武士亮起嗓门吼道。
李斯气得浑身发抖,眼睛如喷出火来,怒视着武士。武士将李斯的眼神理解为一种挑衅。武士面对他惹不起的人的挑衅时,他的回应是叩头。而面对他惹得起的人的挑衅时,他的回应却是拳头。武士伙同他的同僚,在秦国相国府邸的门前,好整以暇地将李斯一顿好揍。从头到尾,李斯趴在地上,愣是一声没吭。从李斯下定决心到咸阳闯荡的那一天起,他就已经是一个超越肉体的人。他在人生的另一个层面上进行着孤独而勇敢的冒险。
武士们也不敢在相国府门前闹出人命,将李斯打了个七八成死便意犹未尽地住了手,又把李斯拖离相府大门,往不远处的墙根随手一扔,扔在沿相国府院墙挨溜排开的一群面目不明的人中间。那群人一个个都如同木雕泥塑,对李斯的到来,连眼皮也不愿抬一下。他们正心不在焉地翻检身穿的破棉袄,懒散地捉着虱子,然后偷偷放到旁边人的棉袄里头。
李斯靠在墙根处,身上满是鲜血,喘息着,咳嗽着。旁边人嘟哝着向他抱怨道:“你他妈的闭嘴,不就是挨了顿打嘛!别咳起来没完没了,咳得老子心烦。”李斯无声地苦笑,看了看那人,还算面善,便问道:“兄台高姓大名?”
“姓干,名瞪眼。”
“乞丐?”
“你他妈的才是乞丐,你们全家都是乞丐。”
李斯也不生气,又问道:“既不是乞丐,为何坐在这里?”
“和你一样,等着见相国吕不韦呗。你左右看看,这里的人,哪个不是想面见相国吕不韦,以三寸不烂之舌,博取上卿之位的?可人家相国尊贵得很,老子一没钱,二没家景,三没门路,想见他一面都难,更别说有机会和他说上话了。”
“你等多久了?”
“四年。光阴虚掷的四年啊。”
旁边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,道:“才等四年,老子都等了二十年。前后蹲过五任相国的相府门口。谁敢比我惨?”
又有人插话道:“光惨顶球用?要说冤,还得数我。想当年,范雎刚到咸阳的时候,我还请他吃过饭呢。满以为这小子作了相国之后,总会照顾提携我这个故人一把。没想到,范雎小人得志之后,早就把我这故人忘到九宵云外去了。拔一毛以助故人,不为矣。嘿嘿,这帮王八蛋,刚当上官,第一件事就是忘恩负义。”
话才落音,马上有人接道:“你才请范雎吃过一顿饭。蔡泽当年来咸阳的时候,身无分文,乡巴佬一个。要不是我,他早就像一条狗一样饿死在咸阳街头了。是我,花钱供他吃,供他住,找裁缝给他做体面的衣裳。没有我,他哪里有机会做宰相?哎,往事不要再提。各位,还是耐心等着吧。”
尽管刚挨过一顿毒打,李斯却觉得眼前这些人比自己更加可怜,更加值得被鄙视。为了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希望,他们在等待中耗尽了自己的青春,失去了至爱的亲人。李斯大声疾呼道:“你们到底是在等相国,还是在等死?”
一人伤悲地笑道:“用舍时焉耳,穷通命也欤。不等又能做什么?”
又一人叹道:“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!”
李斯气馁地想道,难道我也会沦落到和他们一样的地步?不,绝不可能。什么“用舍时焉耳,穷通命也欤”,什么“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!”全是自欺欺人的丧气话。的确,要是等待能解决问题的话,乌龟早就统治了地球。警惕啊,一不小心,坐以待时就将变成坐以待毙。李斯一刻也不想和这些失败者待在一起,他不愿意自己沾上他们可耻的霉气。他扶着墙,一寸寸地站直身体,再次向相府大门走去。
没有人对李斯的离开表示出丝毫惊奇。他们又在争辩着新的话题:
“前天相国的马车经过时,他撩起窗帘来,特意看了我一眼。”
“他看了我两眼呢!左眼一眼,右眼又一眼。”
“呸。他明明是在看我。他一直都在深情地盯着我,我当时脸都被他盯红了呢。”
这些话顺风传到李斯的耳朵里,让李斯几欲作呕。这些毫无尊严廉耻的士人,说出来的话,和后宫中苦盼帝王临幸的幽怨嫔妃何其相似!可怕的权力啊,不仅让你能临幸女人,也能让你临幸男人。


5、擦身死神
李斯并没有再次尝试进入相府,他只是冰冷地站在相府大门前,平静而轻蔑的眼神在看门武士的脸庞上依次掠过,他看得很慢,很仔细,他要记住这每一张面孔。在不久的将来,他要让这八个武士变成八具尸体,以此来向世人宣告:李斯,绝不是一个可以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。饶是这些一贯心狠手辣的武士,暴晒在李斯的目光之下,心里也不禁寒意陡起。在这个年轻人身上,竟有着比相国吕不韦更强悍更霸道的气势。这种气势之于男人,就好比气质之于女人,先天可以生得,后天未必养得。
李斯开口说话了,“汝等庸人,安敢轻吾!汝等恃以辱吾者,徒蛮力耳,今为看门之犬,固得其所也。岂不闻,一人之辩,胜于九鼎之宝;三寸之舌,强于百万雄师,此李斯所恃也。倘李斯用事,相国也不足为尔等免祸,尔等必死也。”言迄远去。八武士为李斯的狂妄所慑,面面相觑,竟忘了阻挡。而沿相国府院墙挨溜排开的那群颓废的士人则轰然为李斯叫好,类似这样的狠话,在他们心中憋了许久,只因怯懦而不敢发。今李斯一奋其气,以受辱之躯,叱骂斥责,他们远远听着,也觉得淋漓痛快。他们为李斯鼓掌欢呼,至于李斯说的狠话能不能化为现实,这些士人却并不在乎,他们还以为李斯和他们一样,撂下这些狠话,只不过是为了追求刹那间的口腔快感。
他们错了,错得厉害。
李斯接连受了两次重伤,能支撑着走回逆旅,堪称奇迹。逆旅老板见到李斯回归的形状,早吓得面无人色,赶紧给他请大夫不提。
李斯在病榻上调养了近两个月,身子才渐渐复原。这其间,有好几次,他都觉得自己已经死去,脱离琐碎的躯壳,走入永恒的静寂,四周彻底而绝对的虚无,无可触摸,无可寄托。他骇惊,却喊不出声音,他奔逃,却无功徒劳。死亡的预先演习,让他更体验到生存意义之必须。以我之见,举凡能成大事、立伟业者,大抵均有过类似的濒死经历。比较体验过死亡者和未曾体验过死亡者,其活着的姿态有大差异。前者向死而生,后者为死而生。
咸阳的医药费可不便宜。韩非赠给李斯的十数金,李斯半数留于妻儿,半数携来咸阳。三个月的衣食住行,再加上高昂的医药费,花销下来,李斯已是身无分文,即便有心回上蔡,却已是无力凑路费。他除了困死咸阳之外,似乎已别无选择。好在商人的眼睛是雪亮的,逆旅的老板和吕不韦有着相同的眼光,他认定李斯是个国宝级的人才,奇货可居,于是慷慨地允许李斯吃饭住店都可以挂账。正因为此,李斯方才可以在咸阳惨淡地支撑下去。
在遇到郑国之前,李斯便一直处于这样的状况:良好的教育,热烈的想象力,巨大的野心和极度的贫穷。


6、贵人相助
郑国和李斯在咸阳的小酒馆里。
听完李斯的遭遇,郑国也是唏嘘不已,忽问道:“荀老夫子向来可好?”
李斯惊道:“君知夫子乎?君也知李斯乎?”
郑国道:“荀夫子当世真儒,桃李遍天下,谁人不知?君乃夫子生平得意高足,欲逃名而不可得,郑国知君,又焉足怪也。郑国有一事不明,以君之才学,复持荀夫子之荐书,七国之主莫不以延君为幸,奈何却难逾相府三尺之阶,徒见辱于护门之犬?”
李斯心高气傲,离开兰陵时,压根没有想过向荀卿讨要荐书,以荀卿对他的器重,只要他开口,荀卿自然会给他写一封极尽美言之能事的荐书。手持这样一封荐书,当比今日手持五六个博士文凭更能唬人,可以少奋斗N年。然而李斯却并不想要,他有自己的强硬原则。李斯答道:“夫子惠吾已多也,李斯愧无以报。今李斯功未成,名不就,不得光耀师门,心实耻之。为人弟子,倘只知假师尊之名以邀幸,不知挟师尊之术以自立,此小人之道,非君子之道,李斯不屑为也。”
郑国心里暗赞道:“怪不得韩非公子对此人赞许有加,观其胸襟,果有可异之处。”又道:“君欲见相国,郑某或能助之。”
已是山穷水尽的李斯闻言大喜,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郑国道:“郑国乃韩人也。相国吕不韦,亦韩人也。郑国与相国有故旧之谊。郑国此来咸阳,欲献策于相国,求富贵荣华。君欲见相国,如不嫌委屈,可暂充郑某之仆从,及进得相府,君得间说之。相国悦君,愿君莫忘郑国引见之功,相国逐君,则君于咸阳多留无益。天下之大,何处无用才之地,君若欲转赴六国,郑国愿资以盘缠。君异日有成,勿忘郑国相助之义。”
好运来得太突然了,李斯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李斯原不喜郑国之长相,此时却是越看他越顺眼。李斯心想:咸阳有那么多家酒馆,郑国却偏偏走进我在的这一家。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走进这家酒馆,却偏偏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走了进来。也许,这便是不可测的命运吧。当时的李斯又怎能想到,这其实是一场有意的安排。
虽说李斯不免认为扮充仆从有失体面,但想到终于能见到吕不韦,这点小小的委屈实在算不了什么,于是高兴地应允下来。
受郑国提供的利好消息影响,李斯的股价顿时飙升,逆旅老板主动张罗着给李斯这一桌加酒加菜。李斯殷勤地劝郑国酒,又问道:“不知兄台欲以何策献于相国?”
郑国是战国时代有名的水利专家,那时候科学家的地位和今天没法比,比较之受人歧视,说话也没人爱听,心里那个憋屈啊。李斯这一问,郑国甚至都有些感动了,也甭管李斯是不是自己的知音,便取出一幅地图,在上面指点着讲解开来:“且看,泾水洛水之间,为关中之地,幅员广袤,然苦于无水之故,田地贫瘠,民终岁垦作,而仍饥以殍也。郑国之策,首起雍州云阳县西南二十五里,凿泾水,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,傍北山,经泾阳、三原、高陵、临潼、富平、蒲城而东注洛水,三百余里以溉田,用注填阏之水,溉泽卤之地,不数年,则原田弥望,畎浍连属,由来榛棘之所,遍为粳稻之川,有丰岁,无凶年,关中为沃野,秦得以富强。”
郑国说得眉飞色舞、唾沫横飞,以为天下妙计,莫过于此。李斯于水利虽为外行,却也觉得郑国的这个项目听上去很美,但隐隐又觉得其中另有玄机。反正事不关己,他也无暇细想。两人杯觞交错,尽欢而散,约定好次日同去相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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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吕不韦的前世今生

1、史上最高明的生意经
第二天,一大清早,李斯找了一条河,趴在岸边,脑袋长长地伸在水上,以水面为镜子,排演他准备多日的面见吕不韦时的说辞,声音何时激昂,何时低沉,语速何时该快,何时当慢,何时笑,笑到几分,何时停顿,停顿多久,每一个眼神,每一种的表情,他都像一个追求完美的导演,设计了又设计,直至他认为无可挑剔为止。有路人经过,还以为他要投水自尽,欢喜得不得了,一个劲地怂恿他:“哥们,你倒是跳啊。”
李斯回到逆旅,郑国的马车已等候多时。李斯进入马车,见里面堆满了送给吕不韦的的礼物。郑国不像李斯那样贸然登门,照今天的说法,他是排队预约过的,根据吕不韦的日程安排,今天可以召见他了。因此,郑国到得相府,自有相府舍人出来接入。
忙中偷闲,先简单说说吕不韦的生平。
初,吕不韦是个纯粹的生意人,倒买倒卖,不是特别有钱,那是相当有钱。做生意到处跑,这一天就跑到了邯郸,碰到了一个叫嬴异人的年轻人。异人这孩子虽说是秦国王孙,却比较命苦,没过过几天像样的日子,就被当做人质抵押在赵国。像异人这样的王孙,秦国有二三十个,少一个不少,所以秦国根本没将他这个人质的死活放在心里,照样隔三岔五派军队来问候赵国的边疆。赵国很生气,把异人的待遇一降再降,弄得异人很抑郁。
话说吕不韦一见异人这个落魄王孙,立时眼冒绿光,连声感叹此人“奇货可居”。他当即决定,要对吕氏家族企业进行战略调整,并跑回家去做老爸的思想工作。
他问他老爸:“种田的投资回报率是多少?”
“1000%。”
“做珠玉生意的投资回报率呢?”
“10000%。”
“把一个穷困潦倒的王孙扶植成秦国君主的投资回报率呢?”
“∞%。”
小贾贾于市,大贾贾于朝。吕不韦和他老爸统一了思想认识之后,要开始做大贾了。于是和异人谈判。他给异人开出的条件是:“你就出个光人,其余的全包给我,我保你当上秦国的王。”异人一听,天底下有如此好的事情?将信将疑。秦国的王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,要真能坐上去,那简直跟白捡差不多,于是他就乐得大方,道:“必如君策,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。”
人们常说,机会只垂青有准备的人。这话其实狗屁不通。机会只垂青有能力的人!强者运强。这世上聪明人有很多,认为异人奇货可居的肯定不止吕不韦一个。然而,要真正把异人这个奇货销售出去,却非得吕不韦不可。谁让他不是特别有钱,那是相当有钱呢。
马克思道,为了300%的投资回报率,资本敢冒上绞架的危险。可见,外国资本家的命都比较之贱。瞧咱们的吕不韦,面对∞%的投资回报率,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。他以无比的冷静和耐心,向世人展现出他高明的智慧和超凡的策略。


2、人性的弱点
自打结识异人之后,吕不韦生意也不做了,改行玩起了烧钱。由此,生意场上少了只巨鳄,权力场上多了位明星。做网站的,喜欢把别人的钱当自己的钱来烧,吕不韦却是把自己的钱当别人的钱来烧,端的是好气魄。
吕不韦一甩手就是五百金,送给异人,拿去花,改善改善生活,结交结交宾客,攒点名气。异人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金钱,好几天都黑着眼圈,知道的说他躲在家里通宵数钱玩,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朝钱在手,便把妓来嫖呢。
吕不韦一甩手又是五百金,搜罗天下奇物玩好,带到咸阳,以异人的名义献给华阳夫人。
当时,秦国为昭王在位,异人的老爸安国君为太子。安国君有许多老婆,异人的母亲夏姬只是其中之一,而且不招安国君喜欢。安国君老婆虽多,却独独爱幸华阳夫人一个。偏好华阳夫人无子,于是吕不韦往说之。
所有的女人有一个共同特点,那就是她们都是女人。吕不韦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,而且花得相当有技术含量,对付女人,他大有一雄可将十万雌之勇。他成日泡在脂粉堆里,对女人的生理渴望,他能得之于手而有数于心,堪比轮扁斫轮。对女人的心理需求,他能不以目视而以神遇,有如庖丁解牛。因此,尽管他长相薄陋拙恶,但凡和他好过的女子,却如同中了魔咒似的,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男人,成天什么事也不想做,就想着和吕不韦一好再好,好上加好。然而,吕不韦是那种万花丛中过、只叶不沾身的主,用粗俗的话讲,就是打一枪换个地方。那些被他遗弃的女人,一辈子也忘却不了那一夜的风情,从此只能生活在痛苦和惆怅之中,所谓一遇吕郎误终生是也。吕不韦的名气在女人圈中越来越大,所以,虽然他远非什么羊车璧人,但出门转一圈,偶尔也能蒙个掷果盈车回来。
以这样的吕不韦,对付一个久处深宫的华阳夫人,自然是绰绰有余。他对华阳夫人说道:“吾闻之,以色事人者,色衰而爱弛。今夫人事太子,甚爱而无子,不以此时早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,举立以为嫡而子之,夫在则重尊,夫百岁之后,所子者为王,终不失势,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。不以繁华时树本,即色衰爱弛后,虽欲开一语,尚可得乎?今异人贤智,结诸侯宾客遍天下,以夫人为天,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,而自知中男也,次不得为嫡,其母又不得幸,自附夫人,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嫡子,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。”
人性有两个特点,一是普遍同情弱者,二是施恩图报,并想当然地以为,施恩越大,回报越多。这第二个特点简直就是弱点。华阳夫人虽然身处高位,但这两个特点依然具备,甚至比普通人更为强烈。华阳夫人很快便被吕不韦说服。
于是,华阳夫人给太子安国君吹起了枕边风,先是大赞“子异人绝贤,来往者皆称誉之。”然后又泣曰:“妾不幸无子,愿得子异人立以为嗣,以托妾身!”安国君许之,与华阳夫人刻玉符,约以异人为嗣,并厚馈远在邯郸的异人,而请吕不韦傅之。
  


3、左手美女,右手江山
吕不韦从咸阳凯旋归来,召开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。作为宴会的主角,异人自然也应邀出席。酒至半酣,吕不韦双掌一拍,但见无数俊俏佳人,恍如天仙突降,翩翩而舞。一时室内香风四动,春色无边。满座宾客魂不能守,心为之荡。异人正当欲火熊熊之年,只看得骨酥筋软,鼻血如注。
在这诸多妙龄少女中,尤以赵姬姿容最为绝美,异人一见倾心,便开口向吕不韦讨要,他心想,你都为我花了一千两金,奔波了五千里路,现在不是我求你,而是你求我了,再向你要一个女人,谅你也不敢不给。典型的杀猪心态。不想那赵姬却是吕不韦最宠爱之人,两人欢爱未久,正是情深意浓、难舍难分之时。异人这一要求,无异于与虎谋皮,吕不韦怎肯答应。吕不韦说,这许多女子,由你任挑,挑一个我给一个,挑十个我给十个,但要赵姬,恕难从命。异人当着众人之面,吃了个闭门羹,脸上也挂不住,便恶狠狠地道,你可别后悔。说完拂袖而去。
美女还是江山?吕不韦陷入两难。他在异人身上已经押下了自己的全部身家,他绝对不能功亏一篑,在眼看即将大功告成时和异人决裂,从而让长久的努力化为泡影。异人很快就能作秦国的王,而他也将因此成为秦国的相国,他将掌握无边的权力,主宰无数人的命运。所有这些,赵姬不能给他,异人却可以。然而,他爱赵姬,他是真爱赵姬。
庭院梅花盛开,遍地落红,吕不韦仰望长天,心内交战,莫能自决。他脸色忽青忽紫,反射出内心难以抵抗的疼痛。然而,我却不揣恶意地以为,这是幸福的苦恼,无有同情的必要。无论美女还是江山,得到任何一样都够一般人高呼“夫复何求”的了。
权力最终击败了美貌,权力欲压倒了爱欲。赵姬跪在吕不韦面前,攀附着他的双腿,满面珍珠泪,一片心酸辞,红唇间的湿润,似仍期待着一次甜蜜的亲吻。然而,离别的时候到了,你可以软弱,而我必须坚强。且让欢爱如烟云散去,散成飘渺的回忆。当我疲倦地归来,有人举一壶酒,为我祈福,然而那人将不再是你,你在另外一个男人怀里。
午夜时分,吕不韦敲开了异人的大门,将他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。他将赵姬送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家里,送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床上。当异人得意地将赵姬压在身下恣意狂荡时,吕不韦独自踌躇在邯郸昏暗的雨巷,如野兽般号啕大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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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权力之殇
如果说知识改变命运,那么权力改变什么?让我们来解剖一下吕不韦,寻找答案。吕不韦不缺钱,他相当有钱,他也不缺女人,他女人有的是。就连失败者们出于酸葡萄心理认为成功者不可能拥有的爱情,他他妈的也有。可是当权力出现,向他轻抛一下媚眼,他就像一个在地球上生活了几十万年之久的外星人,终于听到了老家派来接他返航的飞船的召唤。他发足狂奔,在他身后,是弃而不顾的金钱、女人、爱情。在这场也许残忍的PK中,权力大获全胜。
然而,吕不韦你慢些跑啊慢些跑。你可以爱上世间任何一个荡妇,却千万不要登上权力的床榻。因为权力场就如同黑洞,一旦进入,连光线也休想逃逸。浸淫在权力场中的人,就像置身于磁力场的铁块,不管你有多不甘心、多么疼痛,终究逃避不了被磁化的命运。权力是一种人们有意不提及的宗教,而且是排它性的一神教,除权力本身之外,不再有别的神。它并不要求信徒的虔诚,然而却没有信徒不是百分百的虔诚。它给予信徒随时离去的自由,然而却没有信徒愿意行使这种自由。
君不见,漫漫的仕途,有如错综复杂的林中之路,在那高可蔽日的密林深处,埋葬了多少男人的青春,见证了多少女人的眼泪。
君不见,光鲜的官场,便是祭祀权力的大雄宝殿,为了得到教主的宠幸,大大小小的官员,乃至于尊贵的皇帝,都不得不在祭坛上献上他们的牺牲。从亲人、爱情、朋友、尊严、贞操,到明显的肉体、隐晦的灵魂,或大或小,或多或少。权力高高在上地望着匍匐在它脚下的人们,带着高深的微笑,欣赏着他们为了得到它,作出的种种不人性的、太不人性的表演:
对易牙来说,儿子是拿来烹的;对吴起来说,妻子是拿来杀的;对汉唐皇帝来说,女儿是拿来卖的;对刘粲来说,庶母是拿来睡的;对刘子业来说,姐妹是拿来奸的;对杨广来说,老爸是拿来弑的;对赵光义来说,兄弟是拿来砍的……
权力喜欢这样的表演,它从不闭上自己的眼睛。
红颜会化成骷髅,英雄将沦为白骨,官员的坟茔上长满荒草,皇帝的陵墓旁游人拍照,只有江山依旧,权力不死。有谁能夸口是他在驾驭权力,而不是被权力所驾驭?以速朽之人生,驾驭不死之权力,我未之信也。


5、从商人到相国
且说异人得了赵姬,日宠夜幸,爱眷非常。赵姬不久便有了身孕,十月之后,产下一个男婴。异人大喜,为男婴取名嬴政,并将赵姬立为夫人。
被异人横刀夺爱,吕不韦心中自然备感屈辱,然而,小不忍则乱大谋,为了日后的权势富贵,吕不韦忍了,他照常对异人笑脸相向,小心逢迎,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。
嬴政三岁那年,异人的爷爷,也就是秦昭王,派遣将军王齮大举进攻赵国。数十万秦军一路势如破竹,直杀到邯郸城下。国都邯郸一破,也就意味着赵国的灭亡。赵王惶恐之下,欲杀异人以报复秦国。幸好吕不韦交游广泛,提前得到此一情报,忙与异人商议出逃。大乱当头,异人也没了主意,听任吕不韦安排。
时间紧迫,吕不韦也顾不上赵姬和嬴政的死活,和异人乔装打扮,连夜来到邯郸西门。只要能出得城去,城下就是秦军,足以保全他们的性命。守门吏对两人出城的请求不屑一顾,除非有赵王的手令,否则,连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城去。
生存还是毁灭,只取决于一扇门的距离。
对付顽固的守门吏,吕不韦仅用了一种武器,也是最有效的武器——钱!
吕不韦掏了多少买路钱?金六百斤!
要知道,吕不韦进贡华阳夫人也才花了金五百斤而已。在区区的守门吏身上,有必要如此大下血本吗?殊不知,这正是吕不韦一贯的风格,不出手则已,一出手便叫人无法拒绝,只许你说不认识钱,不许你说不想要。
于是,守门吏开门,吕不韦和异人得以脱逃。两人一入秦营,王齮见是王孙异人,也不敢怠慢,立即派军队护送两人回咸阳。回到咸阳之后,异人前往拜见其父安国君和华阳夫人。吕不韦知道华阳夫人乃是楚人,于是特意让异人身着楚国服饰,以讨华阳夫人欢心。这招果然奏效。
华阳夫人虽然已经将异人立为自己的嫡嗣,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异人本人。一见之下,见异人相貌俊俏,又穿着她故国的服饰,于是心情大悦,并命异人改名为子楚,以示恩宠。(为行文统一,以后仍以异人称之。)有了华阳夫人的恩宠,异人在秦国王室中的地位便彻底地确立了起来,他现在所要作的,便是等待。等他爷爷秦昭王死,再等他父亲安国君死,然后,秦王之位便是他的了。
再说吕不韦和异人这一逃,可苦了赵姬和嬴政这对母子。当吕不韦和异人在咸阳安享富贵之时,这对母子却要成日东躲西藏,相依为命,惟恐被赵国抓起来杀头。其间诸多凄惨苦痛,自是不能细表。
后来,魏国公子信陵君窃符救赵,大破秦师于邯郸城下,王齮败退,撤回秦国。随着秦赵两国的关系渐渐缓和,赵姬和嬴政的境况这才慢慢好转。赵国虽然不再有诛杀他们的念头,却依然将他们当做人质扣押看管着。
当时,燕国的太子丹也在赵国做人质。太子丹和嬴政年纪相当,两个小孩时常在一起玩耍。有一天,两个小孩起了争执,太子丹一急之下,便嘲笑嬴政是野种。嬴政大哭,回问母亲赵姬,问自己到底是不是嬴家的子孙。
可怜的赵姬,被两个男人先后抛弃,如果不是为了嬴政,她坚强不到现在。赵姬命嬴政跪下,厉声说道:“这个问题,只许你问这一次,阿母也只回答这一次。你是嬴氏子弟,王室血脉。总有一天,你会成为秦国的王。”嬴政目光闪动,道,“等我作了秦王,我一定会杀光所有欺负阿母的赵人。”赵姬以为嬴政说的只是小孩子的负气话,虽然如此,她却依然大受感动,低头洒泪。
嬴政又问,燕丹说他父王三年后就会接他回去蓟城,阿父什么时候会来接我们回去咸阳?赵姬将小嬴政揽在怀里,凄然一笑,喃喃说道,会来的,很快就会来的。
然而,这一等前后就是六年。到嬴政长到九岁时,在位五十六年的秦昭王终于死了,太子安国君总算是熬出了头,坐上了秦王的宝座,是为孝文王,华阳夫人成了王后,异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。
鉴于异人已经成了秦国的接班人,为了和这个未来的秦王搞好关系,赵国也乐得作个顺水人情,将赵姬和嬴政送归秦国,使其一家团圆。
安国君刚刚举办完即位大典,两天后就突然呜呼了。异人继位,是为庄襄王,尊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,生母夏姬为夏太后,吕不韦也随之一步登天,成了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秦国丞相,封为文信侯,食河南雒阳十万户。秦国朝政大权,皆掌在吕不韦一人之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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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12-23 14:45:20 | 显示全部楼层
中国仕途权谋第一书:《流血的仕途》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作者:曹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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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强者,更强者!

1、说大人者,待之!
按下吕不韦的发家史,再回到李斯。
话说这一日,李斯装扮成郑国的仆人,和郑国一道进入相府,来到一处宅院,舍人叫他们先候着。舍人进去通报时,吕不韦正斜躺在榻上假寤,身边簇围着十数个绝色妖姬,正各司其职地服侍着他。或捏腿,或捶背,或赶扇,或焚香,或喂食,或抚琴,或舞蹈,或曼唱……舍人哈着腰候着,直等到吕不韦睁开眼睛,这才小心地禀报道,从韩国来的郑国带重礼求见。顺手递上一张礼单。
吕不韦和他刚认识异人那会相比,胖了许多,满脸油光四溢的横肉,肚子也圆乎乎地鼓了起来。其气派和他的体型比较起来,膨胀的速度更是惊人。吕不韦扫了一眼礼单,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,带他进来。
舍人出来,对郑国说道,相国唤你了。郑国向李斯努努嘴,示意他跟自己一块进去。李斯刚一举步,却遭到舍人一声断喝,干什么呢,里面是你这种下人进去的地方吗?李斯眼看就要和他梦寐以求的吕不韦见面了,却忽然碰到这么一位不知好歹的作梗者,怎不火冒三丈。区区一个小舍人,便能毁灭掉他仅有的希望。李斯盛怒之下,也顾不了许多,上前一把薅住那舍人的脖子,将他掼翻在地,抬脚便要朝那舍人的要害踢去,幸好郑国及时把他拽开。舍人一向仗势欺人惯了,没想到今天惹上个不怕死的,他从地上灰溜溜地爬起来,一时间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拿眼狠狠地瞪着李斯。郑国安抚李斯道:“李兄少安毋躁,等我进去见到相国,再替你想办法,你尽管放心,一定会让你见到相国的。”
郑国和舍人进去之后,剩李斯一个人在院子里。李斯焦虑地搓着手,心脏狂跳得像一个等待被宣判的囚徒。美妙的丝竹之乐和欢快的女子笑声,从屋子里隐隐传出,让李斯悲观地感到自己凶多吉少。在未知的等待中,时间过得单调而漫长。
终于,门开了一条缝,探出了舍人的脑袋。舍人也不出来,只是从门缝里朝李斯招招手,那意思是你可以进来了。
李斯心头狂喜,脚步却冷静地钉在原地。他也朝舍人招招手,示意他过来自己这里。李斯可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去见吕不韦。他要通过舍人之口,先摸摸吕不韦的态度。舍人却不肯过来,只是加快了招手的速度和幅度。李斯反而更加笃定不动了,从舍人的招手可以看出他的态度,而从舍人的态度又可曲折地反射出给舍人下命令的吕不韦的态度。舍人见李斯不大像会过来的样子,只得满腹委屈地走到李斯跟前,不耐烦地说道,愣着干嘛,相国唤你呢。
李斯不紧不慢地问道,相国是怎么对你说的?舍人道,就是让你进去呗,还能咋说。李斯道,相国说的是让他进来,还是带他进来,叫他进来,请他进来?舍人心想,读书人就是毛病多,非得咬文嚼字不行,便回答道,是请你进去。李斯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,他已无须再多问什么,一个请字已经足以说明问题。


2、说大人者,藐之!
人,一生要走很多很多路,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步;人,一生要说很多很多话,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句;人,一生会认识很多很多人,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个。成功者和失败者的区别,也许就只在于他们多走对了一两步路,多说对了一两句话,多交对了一两个人而已。
李斯终于站在了吕不韦的面前,离他只有一丈有余的距离。这一天的会面,已无数次在李斯的脑海里预演过。他很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,他要用他的思想侵略吕不韦的大脑,用他的口才纂改吕不韦的意志。就在今天,就在这里,他要走对一步路,说对一句话,交对一个人。
李斯一进入吕不韦的寝宫,眼中便再没有别人,他没有偷偷地瞄一眼那些春光乍泄的绝色美女,也没有在于他有引荐之恩的郑国身上浪费自己的半根视线,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吕不韦的身上,他已经完全进入战争状态,吕不韦就是他的对手,他的敌人。
诸君不妨自问,倘你见到一位相国级别的人物,并且你见到他不是为了歌功颂德,而是有求于他,你已经走投无路,只有他,拔九牛之一毛便能将你拯救。那么,你愿意给他留下怎样的第一印象?我想,大概每个人的答案都不甚一样。对李斯而言,这样的问题是个伪问题,根本就不成立。李斯想的不是他应该留给吕不韦怎样的第一印象,而是他应该强加给吕不韦怎样的第一印象,关于这个第一印象,吕不韦有权评价,却无权拒绝。当然,这是建立在李斯拥有强大的自信和无畏的勇气的基础之上,对那些只想安安耽耽过日子、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来说,还是请勿模仿为好。
从李斯迈过寝宫的门槛的那一步开始,他便在用狂放的肢体语言刺激着吕不韦的神经。他高昂着头,目不斜视,步伐宽阔而有力,浑身散发出利剑出鞘的夺人气势。在他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脸上,看不到丝毫乞讨者的惶恐和悲伤,有的却是施舍者的自在和怜悯。他仿佛并非身处在万民仰望的高高庙堂,在他看来,这里只是一处任他纵马游缰的无主草场。李斯向吕不韦行礼,仅长揖而已。
李斯的狂妄,半是天性,半是蓄意。所谓大知似狂,不痴不狂,其名不彰。吕不韦半躺着,审视着李斯。尽管他不动声色,但无疑李斯已强加给他这样的印象:这是一个高傲而强悍的人,这是一个专注而坚毅的人,这是一个可以被毁灭、但绝不会被打败的人,关键是,这样的人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并且总是心无旁骛、全力以赴。于是,在正式的会谈开始之前,李斯便已经成功地给会谈双方的关系定下了他想要的调子。
李斯和吕不韦四目相投,如两只动物般互相打量,带着七分挑衅,三分提防。吕不韦在生意场和官场上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,时至今日,他已经贵为相国,但他的心态却始终在商人和官员之间游移。作为精明的商人,他想的是:我能从眼前这位李斯身上得到些什么;作为显赫的权臣,他想的是:眼前这位李斯能给我带来些什么。能将这两种具有互补性的思考方式集于一身,让吕不韦颇为得意,而他自从政以来能一帆风顺,这也是一极大之原因。
一个成功的仕途经营者,无疑也应该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。李斯同学是何等人物!他对吕不韦的研究是如此透彻,以致于他完全有资格在世上任何一所大学里开设吕学讲座,我敢保证,就连吕不韦本人,也会迫不及待地前来听讲,而且一节课也舍不得落下。
早在当年一起就学于荀卿门下之时,李斯和韩非就游说的技巧作过无数次的探讨,并达成这样的共识:“说人之法,有如用兵之道,攻心为上。必先知所说之心,尔后方以吾说当之。”知所说之心,找出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,只需轻轻一击,便足以辉煌大胜。那么,眼前这位相国,传说中的吕不韦,财富与权力并重,阴险与智慧的化身,他的破绽会在哪里?作为吕学教授的李斯,又将如何一击致胜?


3、说大人者,诱之!
吕不韦的寝宫内一片安静,风暴来临前的安静。所有的人都预感到有些奇特而瑰伟的事情将要发生,这些事情将在未来产生深远而强烈的影响。他们期待着,为能亲眼见证而兴奋莫名。
从没有人如李斯这般能带给吕不韦如此大的压力,使他艰于呼吸。他下意识地欠起身来,打破了冻结的沉默,冷冷地说道:“你就是李斯?”
李斯一直在等待着吕不韦先开口说话,他等到了。吕不韦沉不住气,他表现出了他的好奇心。而无数的教训表明,正是好奇心要了猫的命。
“楚人李斯,拜见大秦相国。”李斯简单而直接地回答道。诸如“三生有幸,久仰久仰,不胜荣光”这类阿谀之词,李斯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。
好在吕不韦也不在乎这些虚文形式,他看着李斯,懒洋洋地道:“听郑国说,你乃是荀卿老先生的得意高足,号称有动摇山河之志,经天纬地之才。”
“李斯不敢自谦。”
“哼,你倒确实一点也不自谦。不过,本相另外还听说过一个李斯,两个月前在本相府前公然辱骂护府武士,咆哮无状,你可认识这位李斯?”
“回相国,两李斯是一李斯。”
吕不韦见李斯爽快应承,便脸色一墨,斥道:“你可知罪?”
“李斯知罪。”
“你可知此乃死罪?”
“确是死罪。”李斯答道。吕不韦的脸上一瞬间竟露出失望之色。原来李斯也不过如此,吃自己一吓,便乖乖地认了,而且似乎连加以狡辩抵抗的欲望也没有。李斯却从容接着往下说道:“不知李斯何时能见到那八位护府武士的人头?”
吕不韦没转过弯来,本能地回了一句:“你说什么?”以他的身份,说出这样弱智的话来,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。在尊贵而博学的相国的字典里,根本就不该有“你说什么”这四个字。他只得轻轻地啜一口清茶,以掩饰尴尬。
李斯将吕不韦的行状尽收眼底,道:“普天之下,人所共知,相国为人仁而下士,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,不敢以其富贵骄士。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咸阳,求归相国门下。相国敬贤爱士之名,近播大秦之境,远动六国之听。是以,诸侯以为,有秦诸相,相国最贤。”
给吕不韦扣上这样一顶他非戴不可的高帽之后,李斯又道:“李斯背井离乡,抛妻弃子,远来咸阳,慕相国之名,以相国为重士也。李斯虽愚,投奔相国之心却不可谓不诚,然而方才登门,未及入室,便横遭护府武士之辱,辱之不足,又复殴之,此事为当日数十人所共见,非李斯所敢编造。此八武士不死,则天下之士必视相国之门为畏途,心寒而不敢至也。六国皆以相国之敬贤爱士为有名无实,心耻而传为笑也。以八武士之人头,回相国之美誉,换天下之归心。相国明见高远,何去何从,当不必再待李斯多言。”
吕不韦这才醒过味来,敢情李斯说的死罪,不是他自己个的死罪,而是护府武士的死罪。偏他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辞,拿天下来压人,倒也不好驳得。虽说这两个月来,前来投奔的士人数量的确明显下降,但李斯请砍八武士之人头,这却要斟酌斟酌。吕不韦当即岔开话题,道:“且置此事不论。汝不远千里而来,亦将有以利吾国乎?”
李斯知道,有些事缓则易就,急则难成,是以也不再纠缠,他来此,并非专为取八武士之人头,而是久等吕不韦此刻一问。他没有急着回答,只是谨慎地道:“愿少闻。”
吕不韦动了动手指头,艳姬鱼贯而退。
李斯又道:“愿更少闻。”
吕不韦再动了动手指头,舍人也退下。郑国屁股贼沉地坐着,心想以他和李斯的交情,今天这场戏自己是看定了。李斯却以目光逼视着他,不怒而威。郑国明白了自己的在场对李斯也是一种妨碍,只得带着沮丧和懊恼离开。
偌大的寝宫内,只剩下两个人,吕不韦和李斯,却丝毫也不显空旷寂寥。这两颗巨星碰撞而出的无形火光,早将所有的空间弥漫殆尽。
李斯开口道:“李斯闻知,相国门下食客有三千之众,四大公子也有所不及,相国得士之多,可谓冠绝天下也。有此事乎?“
李斯牌的高帽确实非同凡响,吕不韦越戴越舒服,越戴越喜欢,他得意地一捋长须,道:“多乎哉,不多也。”说完,微笑地望着李斯,等待着李斯继续对自己吹捧夸奖。
李斯却站起身来,沉思着踱了两步,再转身面对着吕不韦,他用狂热的眼神紧盯着吕不韦,厉声说道:“李斯请相国尽诛门下之士。无论亲疏贵贱,才学高低,请一切杀之。”李斯说完,手掌同时往下猛地一斩,其力道之大,竟似能于虚空中触发风雷之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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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仕途权谋第一书:《流血的仕途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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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说大人者,怒之!
李斯这席话,由于事先全无征兆,再加上他金属般刚硬锐利的声音,使得其效果极其震撼。吕不韦闻言大骇,险些又傻乎乎地跟着应一句:“你说什么?”还好他嘴收得快,这才没有再度出丑。吕不韦心中大怒,怒李斯傲慢无理,大言不惭。李斯啊李斯,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。我养这许多士人我容易吗?这些寄生虫们成天什么事也不用干,吃喝拉撒全由我买单,每月还得固定给他们发薪水,要维护秦国的体面和我吕不韦的个人声誉,这薪水还不好意思给得太少。这些士人要是耍起性子来,我得好声好气地去安抚慰问,他们若是在外头捅了什么娄子,我还得出面替他们摆平。养士人可比养儿子还累啊。我图个啥?就图个不能吃也不能卖的虚名。好家伙,你李斯一来,像样的计策一个没有,张口闭口尽是要我杀人,先要杀八个护府武士,现在又要杀三千士人。我这儿是相国府,又不是屠宰铺,你是存心要我吕不韦落下一个不仁不义的千秋骂名呀。
吕不韦按住自己的怒火。他决定给李斯一个机会,让他把话说完。倘李斯能自圆其说,那便再做理会。倘他只是危言耸听,那就拖出去剁了卖肉,咎由自取,须怨别人不得。吕不韦慢条斯理地道:“士人何罪之有?为何要杀?”
“三千士人,皆欲置相国于死地,焉能不杀!”
吕不韦眉毛一挑,“说下去。”
李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,道:“相国以韩人仕秦,封文信侯,食十万户,金印紫绶,代理万机。秦王年少,以相国为仲父,计不下席,谋不出廊庙,大秦天下,尽托于相国一人之手。人臣所望,能过此乎?”
“不能过。”
“然则相国欲废秦王而自立乎?”
吕不韦怒道:“小子放肆!本相受先王厚遇,倚为托孤重臣。吕不韦披肝沥胆,效忠秦室,天日可鉴。”
吕不韦怒了,李斯反而笑了。李斯道:“相国并无谋反之心,相国自知,李斯也知。然而秦王知乎?秦国知乎?以李斯之见,相国虽无谋反之心,所行却有谋反之嫌。相国大开门户,延揽天下士人,至三千之数,此乃慕虚名而处实祸也。”
李斯激动地在吕不韦面前走来走去,晃得吕不韦很是眼晕。李斯边走边说:“养士如养虎。据李斯所闻,相国门下之士,只知有相国,不知有秦王,依仗相国之权势与尊宠,儒以文乱法,侠以武犯禁,嚣张跋扈,欺凌柔弱,咸阳城内已是怨声载道,百姓皆因此迁罪于相国。相国门下蓄此猛虎三千,人虽畏之,也必疑之,谓相国有不臣之志,此则养虎又有如养祸也。信陵君以宗室之亲,养士纳贤,尚遭魏王嫌恨,无以自明,废而不用,乃沉溺酒色,郁郁而终。相国本为韩人,常言有云,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相国虽忠于秦室,而秦人终不能信相国也。如今相国已是大权独揽,乾坤独断,秦国任君予取予求。语曰‘日中则移,月满则亏’,相国不思韬光隐略,乘盛而返,反而遍求天下之士,集于一门,非为谋反,何为此举?今日主少国疑,举国皆疑相国将仿田常代齐之故事,废秦王而自代。宗室重臣恨相国已久也,一旦以养士自重,图谋不轨为名,诬相国以谋反之罪,群起而攻之,则相国危急于累卵,而不寿于朝生也。为今之计,惟尽诛门下之士,门下之士既去,则相国无须自辩,天下已尽知相国必无谋反之心也。相国也可长为文信侯,世世称孤。当断不断,必受其乱,愿君孰计之!”


5、说大人者,喻之!
李斯一口气说完一大通话,稍显疲惫之态,他住下脚步,俯观着吕不韦的反应。吕不韦把身子往后一靠,闭目沉思。他的思绪有点乱。李斯一席话,有如当头棒喝,敲得他昏沉。但要说吕不韦从不居安思危,那倒真是太低估他了。吕不韦虽贵为相国,然而却有一块心病,那就是他一直无法染指军权,军权始终牢牢控制在秦国宗室重臣手中。是以,他蓄养三千士人,极力笼络,使其能为己用,能为己死,其实也兼有自保防身之用。三千士人倘纠结得好,也是一支相当可观的精锐部队,就算那些宗室重臣意图兵变,要加害于我吕不韦,看在这支部队的份上,他们也得再掂量掂量。李斯啊李斯,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,我不是舍不得三千条人命,我是不能自毁战斗力啊。
人,不是这样子杀的。在古代,对那些握有生杀大权的人来说,杀一个人只是一项简单的工作,一声咳嗽,一道眼神,都可以杀人于无影无形。但从杀一个人到杀三千人,那就会量变引发质变,成为一项浩繁艰巨的高风险工程。就算吕不韦有心杀三千士人,他也未必敢冒这样的风险。千万不可小看这些吃白食的士人,他们可不会甘心伏首就诛,一旦事情泄露,这些士人联合起来,反戈一击,先一命归西的还不定是谁呢。就算吕不韦真能成功地杀掉三千士人,他也不得不顾忌国际舆论的压力。那时侯的诸侯大臣,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,那就是狂喜欢指责甚至是干涉别人国家的内政。一旦真对三千士人进行大屠杀,可想而知,从六国远道而来的滔天口水,吕不韦套十个救生圈也能被活活淹死。
吕不韦计较已定,睁开眼睛,道:“李斯,说得好。但这三千士人,本相一个也不能杀。”
李斯自然了解吕不韦的苦衷,他淡淡地道:“李斯明白。”
吕不韦心中一动,不由问道:“莫非你有两全之策?”
李斯一笑,道:“李斯早知相国宅心仁厚,必不忍取士人之性命。夫人之立功,岂不期于成全邪?身与名俱全者,上也。名可法而身死者,其次也。名在僇辱而身全者,下也。李斯不才,却有一计,能保相国身名两全。”
吕不韦原本傲慢的语气开始变得真诚而谦恭,道:“不韦鲁钝,愿得先生教之。”
李斯悠悠说道:“所谓养士,重在一个养字。李斯以为,相国对门下士人娇纵太过,优其俸禄,肆其所为,不忍稍加约束之。相国以为如此厚待士人,士人必感相国之恩。殊不知,凡士人者,必自恃其才,而相国于门下士人无所任事,养之有日,用之无时,士人怀才而不得见用,长而久之,必心生怨恨,此士人之通病也。授士以金,不如授之以事,相国若能听李斯一言,则门下士人皆能各展所长,各任其用,人人皆自以为相国重己也。如是,则士人归心,相国坐收其利而不得其害。此方得养士之妙法也。”
吕不韦见李斯说话云遮雾绕,不着边际,急道:“请先生明示。”


6、说大人者,利之!
李斯见火候已到,也就不再吊吕不韦的胃口,从容答道:“太上立德,其次立功,再次立言。今相国德行广被,万民浸泽;匡扶秦室,功高天下。人生三事,相国惟欠立言而已。为今之计,何不集门下士人于一堂,授以竹简刀笔,使人人著所知所闻,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,上关天文,下穷地理,汇诸子百家,录古史旧闻,辑而成书,立言于当前,光耀于千秋。”
李斯说得性起,又开始来回兜圈。吕不韦看得眼晕,索性闭上眼睛,任李斯充满力度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慷慨陈词:
“诸位士人久受相国奉养之恩,早盼能为相国建功立业。文章千古事,只字未敢轻。相国借重彼等之才,委以立言大任,试问谁人敢不竭尽才智,惟恐有负相国厚望?士人中或有滥竽充数之辈,胸中一无所有,闻知著书一事,必知难而退,如是则不费吹灰之力,而有沙汰之功。士人既倾力著作,则无暇于外寻衅生事,如是则百姓得以安息,必大赞相国驭下有方。士人文章即出,相国览卷一阅,便可知晓其才学之高下,相国择其贤者而用之,如是则开得士之捷径。此其利一也。
四大公子素以善养士而名闻天下。然以李斯观之,四人身灭事废,何足道哉。今相国集门客著书,书成之日,缮写誊抄而传于诸侯,则天下之人,皆知四公子养士乃为一己之私欲,相国养士却为造福于万代,于是鄙四公子而尊相国。此其利二也。
三千士人合力著书,实为亘古未有之壮观。于斯时也,相国摆宴设酒,邀文武百官齐至相府,观瞻著书盛况,则秦国皆知相国以立言宏道为重,而以江山社稷为轻也。相国得以自明心迹于目前,此其利三也。
斯书即成,必汪洋恣肆,蔚蔚大观。足堪传诸久远,遗泽后世。虽历百千年,相国之名也必高垂而不朽。此其利四也。”
吕不韦被李斯煽动得坐立不安,豪情万丈。吕不韦问道:“此书如成,何以名之?”
“无相国,则不能有此书。号曰吕子春秋可也。”
吕不韦颇有自知之明,他知道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个提供著书场地和经费的大款,书的思想内容基本上和自己没啥个关系,是以这个“子”字可万万不敢腆颜承担。于是说道:“本相以为,还是名为《吕氏春秋》较为适宜。”
李斯点头赞同。通过这一易名事件,他敏锐地察觉到吕不韦在文化上存在严重的自卑心理。嗯,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对他这点狠狠予以打击。
于是吕不韦大悦,对李斯顿生相见何晚之意,恭声道:“先生幸教,不韦敬受命。”于是延李斯入坐,奉为上客。
李斯却并不领情,他向吕不韦躬身行大礼,高声道:“相国在上,李斯再请八武士之人头。”
吕不韦一愣,他以为这事已经算完了呢。八武士乃是托关系才得到目前这份工作的,七大姑八大姨这样攀起来,多少和吕不韦都有点沾亲带故,虽说杀了也不心疼,但能不杀最好还是不杀。作为一个生逢乱世的政治家,吕不韦的唯一缺陷便是杀心不够重,又或者,他和希区柯克有着同样的嗜好,喜欢慢工出细活,带着浪漫的忧伤,在内心的挣扎中,让一个人的死亡变得艰难而漫长。总之,他不喜欢大面积地杀人,觉得这样太缺少艺术上的美感。
吕不韦语调冷峻地道:“先生何必定要取那八武士之人头。不韦知先生当日受辱匪轻,此时犹然满腔愤懑。吕不韦愿厚馈先生金银,再令八武士当众向先生下跪赔礼。那八武士也均是上有老、下有小之人,先生宽宏大量,看在本相面上,且饶八武士之命如何。”
如果李斯这么容易收买,那他也就不能成其为李斯了。有时候,不交易才是最好的交易。李斯不依不饶,非要取那八武士之人头不可。他要让世人都知道,当日他在相国府门前说的那番话,绝非戏言。他要让世人都知道,凡他说过的话,他一定有能力做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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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相府突围

1、三千分之一
公元2000年悉尼奥运会,中国男篮Vs美国男篮,姚明面对一众NBA巨星,猛送火锅。比赛完了,姚明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:我现在知道自己值多少钱了。李斯在把吕不韦轻松侃晕之后,也有着类似的感慨。他明白了自己的价值。他坚持自己的价值。要买就别嫌贵,告诉你,还不打折。
战国时代最贵的是什么?人才。战国时代最贱的是什么?人命。吕不韦最终作了抉择,花八条人命的代价来得到李斯。他知道,就算如此下足本钱,他也只不过得到了李斯的人,却并没有得到他的心。遥想四百零九年前,秦穆公只花了五张黑色公羊皮,就把百里奚给买到手。怎不让人唏嘘,物价飞涨啊。
应该说,和吕不韦的初次会面,李斯取得了丰厚的战果。李斯却清醒地告诫自己:成功?我才刚上路而已。
吕不韦亲自驾车将李斯送回逆旅,整座咸阳城为之轰动。这场拙劣的政治秀,虽然让吕不韦礼贤下士的名声达到了巅峰,却也让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的李斯一夕成名。此后的几天,好奇的人们纷纷涌向逆旅,向逆旅老板打听李斯的背景来历。有些投资意识强烈的人,甚至想把女儿嫁给李斯,倒贴都行,做妾也可以商量的。逆旅老板一边兼任李斯的新闻发言人,一边做起了和李斯有关的纪念品的拍卖生意,狠赚了一笔。
第二天,李斯正式到相国府报到。他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监斩八武士。李斯木然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八位武士,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复仇的快感。很多时候,复仇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给别人看的。八位武士早没了当日的威风,痛哭流涕地向李斯求饶,然而太晚了。从他们的拳头第一次击打到李斯身体的那一秒起,一切就已经晚了。李斯一挥手,大刀砍下,人头落地,在地上滚动碰撞,慢慢地停住,有的脸朝上,有的脸朝下。围观士人皆大为动容。李斯却只是冷冷地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,该!
腥红的鲜血铺陈在黛青色的地砖上,在李斯眼中,那分明是盛开的权力之花,为他绽放,为他歌唱。在他未来的人生中,他还将看到无数次这样的花开。
八颗人头替李斯向全相国府的人做了自我介绍。八具倒下的尸体,垫高了他在众人眼中的地位。除了吕不韦,其余人等看见他都很是敬畏,不敢因为他是新来的而少加鄙视。李斯之所以坚持八位武士之必须死,很大的用意便在于此。
根据吕不韦的安排,李斯被安置在代舍,这是上等士人才能住的地方。中、下等士人则只能分别住在传舍、幸舍。吕不韦虽爱李斯之才,但却并没有重用他的意思,可谓是又爱又防。他也不派李斯差事,只是说,你先熟悉熟悉环境,结交结交同事,想做事情,以后有的是机会。所以,在刚开始的一个月的时间里,李斯一直无所事事,成天东游西荡,虽说逍遥快活,但心里却憋着一团火。他很自然地想起了他在上蔡作公务员时混吃等死的那段日子。虽然如今待遇高了十几倍,但本质上却都是在浪费光阴,自杀生命。


2、李斯的痛定思痛
时间一天天悄然逝去,李斯心中的惶恐也日甚一日。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。他的耐心早在荀卿门下读书的时候便已用尽。闲适而平淡的日子让他感到窒息,感到背叛了自己。屈原曾有感慨:老冉冉其将至也,恐修名之不立。李斯的恐惧却更为迫切,他担心明天自己就会死去,或者明天地球就会毁灭,而他,却和自己的梦想依旧隔着难以企及的距离。
也许,只有在梦中,他才能找到些许安慰。他时常梦见美丽的妻子,既像母亲,又仿佛女儿,用她独有的缠绵和温柔,使他感激于自己的并不孤单。她依偎在他的怀中,无论他在天涯还是海角,成功还是失败,她都会不离不弃地跟着他,相信他,依赖他,崇拜他。一个甘愿用一生等待的女人,在男人心中是一种何等唯美而沉醉的象征。每当李斯疲惫、厌倦、准备向生活投降时,他都能看到妻子那双明亮而信赖的眼睛。他不能放弃。他必须努力。她配得上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事物,而他做为她的丈夫,必须要为她去争取,死而不惜。
儿子们该又长高了吧。那只老黄狗还活着吗?我不在的时候,这两个坏小子会不会背着母亲,偷偷到东门外追逐野兔呢?
吕不韦曾经邀李斯一道参与编写《吕氏春秋》,却被李斯断然拒绝。李斯的理由是:文章本小技,于道未为尊。话虽如此,然而,李斯的内心深处何尝不想著书立说。但他无法去作。他知道,他最好的朋友韩非正在著书,他相信那必是一部不朽的大书。即使他著书,也是注定不能超越韩非的。就像李白的感叹:“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灏题诗在上头。”所以,李斯不想做无用功,不想在不属于他的领域徒耗精力。
李斯拒绝编写《吕氏春秋》,让吕不韦很是不快。此后,每当李斯向他请求授事任命时,他都虚与委蛇地应付过去。哎呀,李斯,君之才华盖世,可委屈不得。且再多等待数日。本相不予君委任则已,一委任必是高官要津,包君满意。
政治家的承诺就如同女人的誓言,你如相信你就是傻瓜。当你日后因为曾把这些话当真而后悔莫及之时,要怨也只能怨自己,因为你自愿放弃了不相信的权力。
北宋的苏东坡先生,21岁就高中榜眼,风头一时无两,仕途不可限量。然而,他的性格太浪漫,太天真,太偏重感情。能写出“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句”的人,绝不是一个适合做官的人。在苏东坡的一生中,听过众多政治家对他的承诺,然而却无一成真。譬如:宋仁宗在得到苏东坡和他弟弟苏辙后,喜曰:“吾为子孙得两宰相。”欧阳修在读过苏东坡的文章后,惊呼:“老夫当避路,放他出一头地也。”结果呢?东坡兄一生仕途坎坷、郁郁不能得志。东坡兄在其晚年,回顾自己的一生,叹道:我一生有三不如人,下棋不如人,喝酒不如人,做官不如人。这最后一个不如人,最为他看重,也最令他心有不甘。
李斯和东坡兄不一样,他天生就是做官的料。他自然不会眼巴巴地干等着,他无时无刻不在主动地挖掘着机会。李斯深知:在商场上,没有善意,没有恶意,只有生意。在官场上,没有比较级,没有最高级,只有上下级。
古往今来的官场,均可比拟为一根竹竿,分成若干节。一个人的伟大事业,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阶级更高的阶级去,而上面的那个阶级,则会利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。李斯没有看错,吕不韦始终对他留着一手。别看吕不韦话说得冠冕堂皇,心中却早就有了绝不任用李斯的打算。


3、吕不韦的难言之隐。
郑国要离开咸阳了,吕不韦已经批准了他的计策,并命他全权主修他规划的水利工程。这一去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郑国和李斯两人把酒话别,却均是满腹心事,酒喝得少,话也说得不多。李斯不明白得偿所愿的郑国为何看上去如此忧伤。他长相那么难看,本是没资格忧伤才对的呀。
李斯虽然对郑国心存感激,但他并不认为郑国是自己的朋友。一个人过了25岁,便不可能再交到真正的朋友。李斯知道自己将再也交不到朋友,他并无伤感,他也不再需要朋友。韩非是他唯一的朋友。他始终这么认为,他相信韩非也和他有着相同的感受。像韩非这样的朋友,能交到一个就足以招致全天下的人妒忌,如能交到两个,恐怕就连老天也会妒忌。
马车催促郑国起程。郑国这才开口问道:“李兄在相国处可还如意?”
李斯并不想向郑国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。便答道:食有鱼,出有舆,于愿足也。
郑国哈哈大笑,道:“李兄何必瞒我。李兄志向之大,郑国岂能不知。郑国将别君而去,望李兄多多保重。郑国别无所赠,区区薄礼,望君笑纳。”说着,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。
李斯解开包裹一看,但见金灿灿一片,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。李斯急道:“这如何使得。李斯担当不起。郑兄远行,正是用钱之时,如此厚赠,李斯不敢收。”李斯极力推辞,郑国强他收下。
郑国道:“宝剑赠烈士,红粉送佳人。李兄欲申志扬名,立功当世,此金虽少,或能于君有开路之用。幸勿再让。郑国此去,兴修水利,不乏聚敛之机,不出数年,虽千金万金亦易得也。”
李斯惊道:“郑兄莫非要侵吞贪污?”
郑国苦笑道:“李兄不懂的,郑国必须贪污。”说完,朝李斯一拱手,上车远去。
李斯的确不懂。他知道,某些军权在握的将领,为打消君王对自己的疑心,会故意贪污不法,自污形象,授君主以柄,安君主之心。但郑国只不过是个水利工程师,想来也不该有必须贪污的苦衷。李斯想不通。等他想通,那已是十年之后的事情。
郑国离开咸阳后,李斯越发觉得孤单。以咸阳之大,他居然再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,当然,除了吕不韦之外。
吕不韦虽不起用李斯,却常喜欢邀李斯闲谈,然而每次却都欲言又止。吕不韦是个爱面子的人,他不说,李斯也就不问。谁让他的前途就掌握在面前这位混蛋手中呢。两个人就那么枯坐着,大眼瞪小眼,结果就搞得像两个禅学大师聚在一起似的:
来了?
来了。
然后就一直是沉默的沉默。五个时辰之后。
走了?
走了。
有时候,吕不韦有些想打开话匣子时,往往会在最后多说一句:何所闻而来?何所见而去?
李斯回他一句: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。说完头也不回,扬长而去,让吕不韦把想说的话烂在心里长蛆。李斯就是这么狠,管你妈的相国不相国,你让老子不好过,老子凭什么让你好过。吕不韦在李斯一再的培养熏陶下,已经习惯并安于李斯的狂狷了。狂者进取,狷者有所不为也。因此,尽管吕不韦对李斯恨得牙痒痒的,却硬是拿他也没什么办法。
李斯有着灵敏的政治嗅觉。他多少能猜出些吕不韦的难言之隐。因为每次吕不韦找李斯闲谈,都是在他从太后宫中回来以后。吕不韦一个月总要到太后宫中行走十余次,每次回来,连走路都会摇摇欲坠,两腿发飘,像是干过了极重的体力活,心情也是大差,只是不停地唉声叹气。李斯推断,吕不韦想告诉自己的事情,必定和那位深居宫中的太后有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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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仕途权谋第一书:《流血的仕途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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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半生孽缘苦纠缠
太后和吕不韦两人的关系是这样的:
太后,秦王嬴政的生母,即前文中的赵姬。伊原本是吕不韦最为宠爱的舞姬,后来被吕不韦送给了异人。当异人还在世的时候,赵姬就和吕不韦一直藕断丝连,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。如今异人死了,秦王嬴政年纪还小,赵姬升格成为秦国的太后,拥有着不受监督的权力,因此,她和吕不韦的男女关系便越来越肆无忌惮。
如前所述,在赵姬和吕不韦之间,曾经存在过纯真的爱情。但那已是久远而泛黄的往事。如今一切全都变了,变得让人心如刀割,欲哭无泪。
赵姬变了,身份变了,地位变了,她已是尊贵的太后,再也不是那个被吕不韦包养起来的低贱舞姬。她不需要再委屈自己去讨吕不韦的欢心,反而是吕不韦要倒过来讨她的欢心。这一年,赵姬三十四岁,当年那美艳绝伦的容貌,已经过早地出现衰老的迹象。
对吕不韦这样的风流成性者来说,人间最悲之事,莫过于红颜老去。将萎之华,惨于槁木啊。赵姬已不再是当年在邯郸街头让吕不韦惊为天人的那位无邪少女,在她身上,再也觅不见半点当年的纯真和羞怯。
太后正处在如狼似虎之年,对性索求无度。异人死后,满足太后性欲的光荣任务全落在吕不韦一人身上。吕不韦已是四十六岁高龄,哪里经得起太后这样昼取夜索,横征暴敛,难免会时常力不从心。有时候,当吕不韦因为难以应付太后需求而遭到太后冷嘲热讽的时候,他总会满含热泪,无比地怀念起异人来。他多希望异人这位战友还健在人间,好能够替自己分忧解难。
吕不韦在和太后上床时,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精神压力。在这里,上床是和他的政治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。一旦他在床上表现欠佳,那绝不是单纯地出了性能力上的问题,而是出了极严重的政治问题,路线问题,立场问题,甚至可以上升到爱国主义的高度。于是乎,每次和太后上床,吕不韦都是如临深渊、战战兢兢。关于和太后做爱这件事,对吕不韦来说已是渐渐变质,从受用变成受累,再从受累变成受罪。以至于到了后来,每当吕不韦见到太后时,都恨不得自己是个太监才好。
然而,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吕不韦连将自己阉掉的权利都没有。因为他那根不文之物已属于国家重点保护文物,归属太后专用品。他倘敢自宫,便是犯了蓄意破坏国家重大财产罪,必将受到严重的惩罚。
还有一点必须提及,那就是吕不韦曾经伤害过赵姬两次,而且一次比一次伤得深。女人那可怕的报复心啊。一旦你伤害过她,你就永世不得翻身,更何况是连续伤害两次呢。太后赵姬以她的身体作为报复的武器,让吕不韦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。正所谓:徐娘半老体似酥,腰间仗剑斩愚夫。虽然不见人头落,暗里教君骨髓枯。吕不韦就这样被赵姬一次次地蚕食掏空,四十六的人,看上去像六十四。吕不韦绝望地忍受着太后加诸于他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,他也不知道,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才能是个尽头。


5、惊艳一脱
在吕不韦表面风光万千的背后,谁能想到,居然还有着如此心酸而不足为外人道的苦痛。李斯虽然想到了,可也只能对这档子事佯装不知,只闷在心里,对谁也不敢提。吕不韦毕竟还是他的领导,而领导的光辉形象是要维护的,领导的隐秘糗事是要遮掩的。
有人说,不怕领导讲原则,就怕领导没爱好。对久困笼中的李斯来说,这话当改成:不怕领导没爱好,就怕领导没烦恼。吕不韦的烦恼,就是李斯的机会。李斯虽然不是异人,但他自信一定有办法能替吕不韦解难分忧。天无绝人之路,他一定能找出个法子来的。
这一天,李斯照例在相国府三舍里漫无目的地游荡。这一逛,就逛到了下等士人所在的幸舍,却见著书大厅里空无一人。李斯再绕到幸舍别院,嗬,原来人都跑这儿来了。
只见一群舍人围着一个精瘦干巴、俊秀苍白的青年,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。李斯认得那青年,他名叫嫪毐,比李斯来得早,到相国府总得有个小半年了,为人老实本分,见人就脸红,话也不敢多说。就这么个单纯低调的孩子,他到底干了些什么,让这些士人要群起而攻之?
其实,事情很简单,就因为嫪毐自打来了相国府,一次澡堂也没上过,要知道,那澡堂可是免费的,而且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,硬软件设施均是全咸阳城顶尖的。半夜都会有舍人从床上爬起来,娇滴滴地说一声,今晚,我决定再洗一次澡。所以,嫪毐之从不上澡堂自然引发了众舍人的高度怀疑。舍人们私底下议论,这厮莫非天阉,要不就是那话儿狂小?更有甚者,怀疑嫪毐是女扮男装。今天,他们便要联合起来,给嫪毐验明正身,以解开他们心中长久的困惑。由此可见,这些士人是何等的无聊。李斯费了老鼻子的劲,终于爬上了一棵歪脖子梨树,从高处饶有兴致地俯看着这场好戏。由此可见,壮志凌云的李斯,偶尔也是无聊得很。
嫪毐惊恐地望着一张张雀跃而潮红的面孔,他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。他想逃跑,可哪里逃得掉?几人一涌而上,将嫪毐放倒在地,便来脱他的裤子。嫪毐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后,便任由人摆布了,口中犹说道:轻点。吾怕疼。
几条大汉不顾嫪毐的哀求,但闻凄厉的裂帛之声划破长空,嫪毐的裤子在撕扯之下,化为片片飞絮。转眼间,嫪毐的下身便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。众舍人不看则已,一看之下,都不敢怠慢,发自肺腑地齐声惊呼,后退不迭。冷静如李斯,也震惊得差点从树上摔将下来。
但见嫪毐的胯间,那根沉睡的不文之物,竟如冬眠的巨蟒,又粗又长。谁能想见世上竟有如此巨大的阳物,一时间,观者如山色沮丧,天地为之久低昂。
这,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嫪毐的惊艳一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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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、目光相对论
且说众舍人惊骇于嫪毐的阳物之巨,半天没人说话。终有一人为活跃气氛,笑骂道:怪不得你小子这般瘦,肉都长那地方去了。众舍人哄笑,场内气氛从沉闷晦涩变得轻松愉悦起来。谜底揭晓,真相大白,众舍人也就准备散场了。然而就在这时,另一人对嫪毐说了一句话:大就大呗,不丢人,何必连澡堂也不敢去呢。
要说嫪毐真是个老实孩子,心里想啥,嘴上就说啥。他回答道:“嫪毐不去澡堂,乃是一片好心,怕诸位看了自卑。”
嫪毐这句实话实说可犯了众怒。而讲真话的代价,往往是惨重的。正在散去的众舍人全都停了脚步,回头对嫪毐怒目而视。
其中一人怒吼道:“妈拉个巴子,别以为你话儿大老子就不敢揍你。”说完就冲上去揍嫪毐。这人的一声怒吼,可谓是道出了在场所有男人的心声,自然是振臂一呼,应者云集。数十条汉子跟着冲上去,边揍嫪毐边骂:叫你小子一片好心,叫你小子一片好心!
在瞎子的国度里,独眼龙便是国王。但当大家都双目完好之时,光眼睛大是没用的,眼睛太大而不知道眯起来装小,反而还会遭到殴打的。
李斯一见嫪毐之阴,出于男人的本能,他大悲,并妒忌之,出于政治家的本能,他又大喜,知道今天自己算是捡到了一个宝。李斯担心再打下去,嫪毐的小命不保。小命既不保,大阴又何用?李斯从歪脖子梨树上一跃而下,仰天长啸,其声穿云裂石,满场为之骇然。趁众人发愣的当口,李斯大叫道:放了嫪毐。
众舍人见是李斯,知道他乃是相国面前的红人,且心狠手辣,刚进相国府,便杀了八位护府武士。众舍人知道惹不起李斯,都悻悻地住了手。
一舍人道:“李斯,你与嫪毐非亲非故,管他死活做甚。嫪毐空有大阴,却百无一用。吾等将其打死,正好也替相国省些钱粮。”
李斯斥道:“汝等有眼无珠,见识短浅。天赋异禀,必有所用。嫪毐日后富贵荣华,远在汝等之上。汝等拭目待之,眼下且散去。”
李斯一发火,有不测之威,众舍人均颇为忌惮,于是徐徐散了。一人边走边啐了一口尚躺在地上的嫪毐,咒骂道:“大有什么了不起。活该你小子打一辈子光棍。世上没有女人吃得消你的。”其实在他心中,认为嫪毐之大,还是颇了不起的。
李斯揪住那人衣襟,教训道:“休得胡言!上天造物,无独有偶。有地大的补丁,就有天大的窟窿。疾去!”
幸舍别院里剩下李斯和嫪毐两人。嫪毐被打得一时还爬不起来。李斯蹲下身子,近距离观察着嫪毐的那根阳物。远看已是大惊失色,近观更是瞠目结舌。大,忒大,实在是大。
李斯一时来了童心,以棍挑之,问道:“这么大!是肿的吧?”
嫪毐苦笑道:“天生如此。如奈之何?”
李斯注目良久,这才叹了一声,道:“唉,真是林子大了,什么鸟都有。”


7、未来在手中,更在眼底!
嫪毐得李斯相救,自然对李斯感激涕零。嫪毐还只是个脆弱而胆怯的孩子,没见过多少世面,因为自己身体某部分的与众不同而感觉自卑,极度的缺乏安全感。李斯非凡的威信和气度,在嫪毐心中呈现出父性般的光辉,使嫪毐产生了信赖和依靠的情感。
风险投资的最大原则是什么?就是从来只雪中送炭,绝对不锦上添花。惟其如此,方可最小投资,最大获利。李斯在嫪毐危难之际,只不过轻加援手,便换来了嫪毐一生的崇敬和信任。
李斯问嫪毐道:“还是处男?”嫪毐惭愧地点点头。
李斯叹息道:“如此巨阴而不派用场,岂不是暴殄天物。可惜可惜。”
嫪毐不服气地说:“谁说它没派上过用场。我常以它关桐轮而行呢。”
李斯更是惊讶,脸上显出不信之色。李斯的怀疑让嫪毐很受伤害。嫪毐激动地道:“不骗你。不信我耍给你看。”
李斯哈哈大笑,道:“不急在一时。你且好好养几天,等身子好了,再耍不迟。”
李斯将嫪毐从幸舍调到代舍。代舍长极不情愿,李斯当着嫪毐的面,冲代舍长一顿训斥,代舍长不敢得罪李斯,只得从了。嫪毐见李斯如此维护自己,更是死心塌地,恨不得剖腹剜心,来表示自己对李斯的忠诚。
代舍的待遇远非幸舍所可比拟。这里有好饭好菜、好医好药伺候着。嫪毐毕竟是年轻人,恢复起来快,将将养了三五天,身子便好利索了。嫪毐拉住李斯,强烈要求耍宝给他看。
嫪毐找来一个桐木车轮,将阳具插入轮轴,嫪毐走,车轮随之旋转。李斯看了,大呼壮观。嫪毐更加来劲,存心要拿出全部功夫取悦李斯,越走越快,到后来竟奔跑起来,车轮转得飞快,如影随形,寸步不离。李斯拍手叫绝,喜笑颜开。到咸阳这么多日子,数今天他笑得最开心,最无保留。
列位看官可能要问了,李斯又不是女人,看见嫪毐的巨阴,他有什么好高兴的?殊不知,这其中自有分教。
人类有三大梦想:飞翔、长生不老、预知未来。这一刻,李斯已部分实现了其中的一个梦想——预知未来。这一刻,思想的闪电,越过预感中的头颅,将幽暗曲折的未来劈开一条窥探之路。他仿佛已跨越三千多个日日夜夜,到达十年之后,他站在那个尚未来临的时刻,不无自豪地回眸凝望。路依然漫长,不同的是,他掌控着路的方向。
正如下棋,水平低劣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,水平稍好的可以看到三步以后,大国手级别的人却可以看到三四十步以后,甚至能一眼看到终局。同理,越伟大的政治家,其目光便越是看得长远,对未来便越是有把握。伟大的政治家,根本不用预知未来,他创造未来。
李斯便是要创造自己的未来。他将以嫪毐为饵,布下一个涉及到吕不韦、嬴政、太后的复杂之局。他也将投身入局,并乱中取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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